面对烈性传染病,1918年的山西有多硬核?
作者:霍小山
1917年7月,辫子将军张勋自导自演的复辟闹剧轰然落幕,担心重返帝制的中国人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不料,张勋仓皇逃走还不到一个月,一场危机就已经在悄然临近。8月,内蒙古绥远地区爆发鼠疫,9月,传入包头,10月,传入呼和浩特。此后,鼠疫一路高歌猛进,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鼠疫给民间带来心理恐慌,曾有人说:“风凄雨愁,无天无日,白昼相逢,人鬼莫辨,则回视自身,亦莫知是生是死也。”
然而,北洋政府直到12月13日才得到鼠疫疫情的报告。虽然北洋政府后知后觉,但是对这场鼠疫还是非常重视,甚至认为如果这场鼠疫控制不好,很可能会亡国灭种。不过,他们的行动效率还是太慢,将近一个月后,中央防疫委员会才开第一次会,规定在疫区设立三道防线,绥远一线由伍连德负责,丰镇一线由何守仁负责,大同一线由陈祀邦负责;将近两个月后,才派出陆军军医学校180人的团队到达绥远,这个时候绥远估计人都快死绝了。
防疫工作需要巨额经费,而北洋政府却国库空空,无奈之下,他们只好以盐税为抵押,向四国银行团借了100万元,充当防疫经费。我想,这可能才是北洋政府防疫工作哼哧哼哧的主要原因。
相比北洋政府的筹备工作的磨磨唧唧,山西地方政府的行动效率就高多了。山西省在防控鼠疫上的成绩,在整个民国史上,都可以说是首屈一指。
1917年,张勋仓皇逃窜后,段祺瑞上台,他任命阎锡山为山西省督军兼省长。从此,阎锡山掌握山西军政大权,正式晋升为民国军阀之列。
提起军阀,大家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身材五大三粗,脾气暴躁易怒,性格嗜血残暴,且头脑里没有什么社会意识和民族精神的军人形象,最典型的就是三国时期的董卓。民国时期的军阀张宗昌,大字不识一个,张口就是他妈的,闭口也是他妈的。阎锡山则不同,他不仅能在国内的科举考试中成为举人,而且还同时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在学历上不仅可以碾压张宗昌,还可以碾压蒋介石。
所以说,军阀并不是都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阎锡山刚刚当上山西王,就想大干一场。1917年10月,阎锡山发表《六政宣言》,就宣布要在山西省兴利除弊,一面推进水利、蚕桑、种树等事业,一面禁止吸食鸦片、缠足、剪发,表现出一种积极进取的姿态。
三把火刚刚点燃的时候,阎锡山就面临着鼠疫的疯狂挑衅。1918年新年第一天,北京政府通知山西省政府,内蒙绥远、五原、萨拉齐及包头镇等地发生肺疫,这算是给阎锡山打了一个预防针。
晋商曾是中国近代“十大商帮”之首,明末清初之时,虽然晋商日趋衰落,但虎威仍在。因为年关将近,外地做生意的商人们便陆陆续续都回到山西。加上在外地打工的农民和工人,他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看得见的银子,还有看不见的鼠疫杆菌。
1月5日,山西省右玉县一旅店店主,因接待外来客商住宿,全家18人相继病死。事发当天,阎锡山就得到疫情报告。瘟疫人命关天,需要当机立断,阎锡山借鉴了清政府在1910年东北鼠疫防治中的经验,立即在太原成立山西防疫总局,山西全省警务处处长南桂馨兼任局长。
山西防疫总局一面下令下令向全省人民公开疫情,要求“俾官民依照清洁隔离、埋尸封室各办法,严切执行”;一面下令遮断山西与绥远之间的交通,前往疫区的火车,则全面停开。
为了防止疫情南下,总局由北向南设立了四道防线:“划定左云、阳高、天镇、大同、平鲁、朔县、偏关、河曲等八县为第一防疫线。怀仁、山阴、应县、浑源、广灵、宁武、神池、五寨、代县、保德、繁峙、灵邱、岢岚、淳县等十五县为第二防疫线。雁门关内,忻县一带为第三防疫线。石岭关为第四防疫线”。而在杀虎口、雁门关等22处通道,则派出军队负责检疫工作。
在民国,政府的社会治理能力普遍低下,山西省这样层层把关的防疫部署,条理分明,井然有序,令人刮目相看。
设置防线后,山西防疫总局规定,对于来自疫区的人,必须先用石炭酸水对其消毒,为其更换新衣,然后送入隔离所隔离七日。如果七日后没有疫症,则给开证明放行,如果出现疫症,就立即将其送入医院,并将病患所住的房屋重新消毒。
山西人口稠密,加上地处黄土高原,山西的农耕地相对贫乏,粮食等物资常年需要从外省购买。时值严冬,阻断交通肯定会给绝大多数的山西人带来生活上的困难。为了防止出现百姓冻死、饿死的情况,山西省政府同时开展救济工作,对于省内人,“日常需求当然由公家接济”,对于滞留在山西的外省人,则提供一部分免费食物。
省政府还下令,对于那些流徙的贫民、老弱及乞丐,各地官府要把他们送进指定的收容所,免费提供早晚二餐饮食和棉衣裤。如果出现一家连毙数口人,余者不能自谋生活的情况,官府要拨付公款作为补助,或发放粮米救济。当然,以上所有负责救济运输工作的马车和车夫,都必须先经过消毒,然后到指定地点发放米。
平心而论,以上种种遮断交通等防疫措施,对于山西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个很麻烦的工作。山西西有吕梁山,东有太行山,北有恒山,南有太岳,山陕边界则是黄河,可谓是在各个方向上都有天然的屏障。因此山西自古以来就被称为“表里山河”,易守难攻。
这样的四塞之地,无论是对付外敌入侵,还是对付病菌入侵,基本只要守住几个重要的关口,就可以保山西太平。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山西省政府没有掉以轻心,反而在各关口严格执行检疫工作,这一切不得不让人赞许。
但即使如此,疫情还是防不胜防,阎锡山只是遮断了铁路交通,以为疫区的人就来不了山西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还会有不自觉的人乘坐其他交通工具,或是步行千里,走不为人知的小道回到山西,结果山西境内依然有很多人被感染。
防疫工作不仅需要政府的统筹规划,还需要民众的积极参与、配合。倘若大家都像韩国那位不戴口罩,只是信心满满地说哈利路亚的大叔一样,那政府的防疫工作做得再好也是孤掌难鸣。
在民国初年,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互联网,要提高民众的防疫意识,普及疫病流行及预防之知识,并非一个简单的工作。为此,阎锡山发电报给全省的县知事、县佐和警佐,要求他们将疫病资讯各印二十多万张,尽快送到全省所有村庄。
考虑到当时老百姓的普遍文化水平都跟张宗昌差不多,收了传单估计也看不懂,阎锡山下令所有省、县、村级行政官员务必要将疫情对各村落民众宣讲明白,让人民知道如何自我防范,避免染疫。
对于那些防疫工作消极怠工的官员,阎锡山毫不手软,例如当他发现应县疫情严重之后,立即致电县知事,“据调查报告,该县东关及贾寨、黄尾子、剪子铺等处,瘟疫甚烈,剪子铺死八九人,即弃尸野外······此事关系多数生命,该知事竟毫不过问,以致传染日烈,实属玩视民命,著先记大过二次,仰即派警迅将疫尸消毒深埋,毋再疏忽,致干严办。”
从以上这段话还可以看出另一条信息,即作为山西人,阎锡山深知本地的风俗习惯根深蒂固,不可轻易动摇,于是他不要求对因感染病菌而死的人的遗体进行火化,而是要求深埋处理。
北洋政府对山西的防疫工作也很重视,因为山西与直隶相连,只要山西省能把疫情控制住,那么疫情就无法攻陷直隶、北京等地。1月7日,时任总统段祺瑞作出批复,任命伍连德等人调查处理山西大同一带疫情。
伍连德作为世界一流的鼠疫专家,曾领导1910年防控东北鼠疫的工作,北洋政府派他去山西主持防疫大事,也可见北洋政府对山西疫情的重视。
伍连德当年在东北主持防疫工作,得到摄政王载沣与东三省总督锡良的强力支持,东北人也比较豪爽、开放,有不少还是活雷锋,所以他在当地的工作比较顺利。他来山西后,却没有了当年那样的条件。
首先,阎锡山对伍连德这位北洋政府派来的“钦差大臣”,有所忌惮,他害怕北洋政府势力乘次机会深入山西,影响他在山西的地位;其次,伍连德完全没有想到山西风气闭塞,民众守旧顽固的情况,他们不仅不允许火化遗体,也不允许焚烧染病者房屋衣物,更不要说解剖病死者的遗体了。
而且当地民风彪悍,据记载,山西、内蒙交界的丰镇,在出现士兵接二连三的病死的情况时,“惟尸身尚未掩埋,拟用火葬之法,以绝根株,该连长不肯负责”,可见连平时嚣张跋扈的军人都不敢焚烧遗体。无奈之下,就连阎锡山这样的土皇帝都要对民风做出一定的妥协。
该来的总是会来,伍连德的助手,一名美国医生,出于疫情研究的需要,在没有得到家属同意的情况下,擅自解剖了一名死者遗体,观察病变的器官。消息传出后,激怒了当地的百姓,他们群情激愤,不顾人群不能集中的注意事项,组织起来放火焚烧了伍连德的防疫公所,伍连德也被群众痛打,差点一命鸣呼。更让人寒心的是,当地的地方官不知是本身也顽固守旧,还是出自对外地人防范嫉妒的心理,竟然对此事不管不问,甚至还包庇凶徒。
伍连德见官府幸灾乐祸,只得向报界反映情况,“竭力尽心防救时疫而反受暴徒所侵”。官府不支持,民众不理解,这个活看来是干不下去了,于是,委屈万分的伍连德以“心病”为由辞职,打道回府,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相比较伍连德,阎锡山更信任外国人,毕竟外国人不可能在山西扎根。当时,北洋政府内务部派了一个叫Dr. W.Yeung(中文名杨怀德)的美国医学博士来山西,阎锡山立即聘为防疫总顾问,授以医务全权。阎锡山还聘请当时在山西的各国医生、牧师和教士分赴各地协助防疫。
不得不说,山西本身的医疗人才十分有限,医疗资源也十分贫瘠,阎锡山请在山西的各国医生和宗教界人士参与防疫和救治,的确是十分明智的决策。
三、阎锡山的格局
阎锡山在疫情期间,动员一切社会力量,一切人力资源,防疫工作做得有条不紊,中央防疫委员会江朝宗会长在巡视山西的防疫工作后,给出高度评价,“晋省防疫办理极为认真,划定防线三道,均有军队驻守,当不致蔓延,省城尤为完善”。
在山西省全省的努力和中央政府的支持下,山西疫情从1月5日开始,蔓延70多天后,至3月19日全部肃清。
疫情平息后,阎锡山派人总结防疫工作,纂修了《山西省疫事报告书》,详细记载了防疫期间消毒法、防疫措施、诊断标准、死亡情况、市场递接规则、防疫期间的电文法令、疫毙者统计尸检表、各地人事安排图表等等等等,事无巨细,一网兜收。
《山西省疫事报告书》报告书体例完备,内容详实,书中使用了大量真实照片、专业的疫情图片以及统计表,为民国防疫工作提供了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和防疫经验。
不过,阎锡山只知道在山西境内保境安民,大局意识却不强。直隶省的平山县,位于直隶和山西的交界处,与京汉铁路十分接近,疫情期间,这里突然疫情失控。如果不控制好平山县的疫情,那么疫情就会威胁到石家庄。
直隶省长曹锐和督军曹锟此时正在与湖南的军阀打的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本省的防疫工作。情急之下,北洋政府请求阎锡山能够派一部分军队和医疗人员前往直隶,协助办理平山防疫事务,但是被阎锡山拒绝。
曹锐和曹锟防疫工作三心二意,实属可恨,但是阎锡山的地域意识也限制了他的格局,这也注定了他只能当山西王。不过与疫情期间不顾民众死活的曹锟等人比起来,阎锡山的表现已经好太多,当时国内外评价他:“中外人士,乃致叹于筹策之神。”
这次疫情,波及内蒙、山西、河北、山东、安徽、南京,死亡14600余人。对于北洋政府来说,这不仅关乎民众生命安全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它关乎到民国政府的合法性问题。因为如果这次鼠疫防控做得不好,那么所有人都会联想到清政府1910年在东北防疫的事迹,两相对比,得由后人评说了。
参考资料:
1、李媛《鼠疫流行与社会应对--1918年晋北疫情初探》,《史志月刊》,2006年
2、来新夏等《北洋军阀史》,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
3、谢泳《看阎锡山如何处理疫情 》,《中国减灾》,2004年
4、尹志兵《1918年山西肺鼠疫传播与防治》,《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