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财经 2019-12-31 15:36 的文章

柬埔寨西港:一座“网络赌博”之城的溃败

 一处网络赌博据点,门口有保安看守 本版图片 赵孟 一处网络赌博据点,门口有保安看守 本版图片 赵孟

记者 | 赵孟

编辑 | 刘海川

2019年岁末,西哈努克港(西港),赌场倒闭、店铺关门、商品滞销……严打之下的这座海边小城,正在重建经济生态。

自2016年起,大量资本涌入东南亚小国柬埔寨,在其南方城市西港,获益于博彩业和经济特区政策的加持,成为掘金者们趋之若鹜之地。柬埔寨全境的163个有牌赌场中,91个集中在西港。宽松的监管伴随腐败的侵蚀,让这里沦为网络赌博和诈骗的麇集之所。

风向转变于4个多月前。2019年8月18日,柬埔寨总理洪森发布针对非法网络赌博(行话称“网投”)的“禁赌令”,使该国包括西港在内的“网投”业坠入寒冬。

作为畸形产业链核心的“菠菜”(“网投”从业人员)们,又经历了怎样的惶恐与疯狂?

2019年9月以来,界面新闻记者探访多个西港“网投”公司聚集地,寻访多位“网投”从业者,并与接近网投公司高层的人士接触,对话网投关联行业人员,以揭示这场造富神话的背景与细节,阴谋与陷阱。

“菠菜”

一些人来了,更多的人走了。

“菠菜”们纷纷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小瑞却计划来西港“大赚一把”。

他原来是济南一家小菜馆的传菜工,每月3000元,但杯水车薪。他常年承受着信用卡还贷压力。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瑞在招聘平台“58同城”看到柬埔寨的工作机会,便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第二天,中介公司就给他打来电话。

“底薪6000元,还包出国的机票。”这对当时的小瑞诱惑极大。那时,他还不知道“网投”为何物,也并不清楚柬埔寨方面已经将“网投”列为非法。

这些建筑在欺诈和暴力上的犯罪团伙,已发展出一套自己的话语体系和管理模式,人数最多的“网投”园区或有近万人,俱是企业化运作。“菠菜”们在“海景房”办公、宿舍实行军事化管理、各大“网投”公司之间还有经验交流会,甚至“网投”行业内,还创建了一个针对“叛徒”的数据库,可以在东南亚多国“网投”圈进行“通缉”。

接到“入职通知”两天后,小瑞搭乘的航班降落在西港机场。他被一名陌生男子拿走护照,绕过海关,径直带到了停车场。对方不肯表明身份,只称“我们机场有人”。后来他知道,此人正是与“网投”公司关系密切的中介人员。

9月初,虽然“禁赌令”在“网投”圈引发恐慌,但一些有牌照的赌场和被认为“有后台”的大型“网投”聚集园区,仍在正常运行。小瑞提供的定位信息显示,他所任职的“网投”公司“绿巨人娱乐城”位于西港四号公路旁边。

四号公路拥挤且嘈杂。这里人群密集,鱼龙混杂,生活垃圾被随意搁置,使这里杂乱不堪。

小瑞工作的“绿巨人”娱乐城。摄影:赵孟小瑞工作的“绿巨人”娱乐城。摄影:赵孟

界面新闻记者曾探访该地。十几栋“板房”散落在两个足球场大小的土地上,3米多的围墙孤立着它们。七八个当地保安正在监视着往来的人们。在他们身后,从围墙上方眺望,可以看见被黑色挡板遮蔽的窗户。

“里面全都是做‘网投’的。”附近的小商贩说。他们几乎全部来自中国,是“网投”产业链上的枝丫。与“菠菜”对应,他们被称为“菜农”,业内盛传有数十万人之多。

西港,4年光阴改造了它。

4年前,西港还是一座举目望去不见高楼的安静小城,全城不到10个红绿灯。每年夏天,不少西方国家的游客来此度假,人们在“牛奶沙滩”上享受着海风,吃着当地人在海边出售的小吃。西港发展滞后,但物价稳定,人们安居乐业。

即便到了2017年底,金色雕塑“双狮”仍然是这个城市最醒目的地标。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柬埔寨迎来了又一波投资高潮,中国投资者们带着各路资本涌入西港,并吸引了越南、泰国等地来此淘金的偷渡客。他们很快便占据了这个小城的各个角落,成就了这一支柬埔寨“网投”大军。

西港投资圈传言,2017年西港有30万华人,如今达到五六十万,其中从事非法“网投”等行业的人员,“可能有一半以上”。

西港的基础设施依然停留在20年前,狭窄的道路坑洼不断,拥堵成为常态。公路仿若交通博物馆,各个时代的交通工具尽有,脚踏车三轮车紧贴赌场方头大脸的豪华中巴,歪着头的大货车与手扶拖拉机并驾齐驱。狭窄的会车缝隙中,偶尔会闪过一辆飞驰的摩托车,令初到者心惊肉跳。

尚无信息显示第一家非法“网投”公司何时出现。但博彩业在这个国家一直处于合法状态,而许多“网投”公司正是挂靠在有牌照的博彩公司名下,开展非法网络赌博业务。柬埔寨现有163家合法博彩公司,91家集中在西港,这也让西港成为“网投”公司的大本营。

柬埔寨媒体《吴哥时报》的一位编辑记得,2016年他们到西港举办端午节活动时,就有与“网投”公司相关的人员参加,“但人数很少,非常低调”。

“狗推”

小瑞应聘的是“推广”。中介告诉他,公司做游戏推广,他喜欢打游戏,也曾在网上遇到过游戏推广人员,所以并没有觉得意外。在还款压力之下,第二天他便踏上了济南飞西港的航班。

上班第一天,主管发给他一大堆资料,让他学习如果在网络上聊天,扮演不同角色拉人到赌博网站线上下注。他突然发现“被坑了”,可护照已经被收走,又拿不出钱赔付违约金,他只能等着“至少干够半年”的合同到期。

小瑞所在的这家公司有上百人,分为人事部,推广部、客服部行政部。人事部负责从中国招人,他们通常在百度贴吧、58同城等网站发贴,小瑞所看到的招聘信息,正是“网投”公司“狗人事”(行业内自嘲用语)发布的;客服部负责充值和解答客户疑问;行政部则负责内勤,安保等工作;推广部是公司的核心,负责拉人充值下注,这个部门人员的待遇也最高,每月平均收入能达到2万人民币。

小瑞说,这个行业的每个公司的部门有一个主管(行话称“狗主管”),主管直接对公司老总(行话称“狗庄”)负责。各部门又下分成若干小组,每个小组有数人到十几人,这些普通的“菠菜”,被称为“操作员”,由一位有经验的组长带领开展业务。

阿飞是一家软件公司的负责人,因业务关系经常跟“网投”公司中高层接触。他告诉界面新闻,这是所有“网投”公司的基本架构,100多人在“网投”行业算中等规模,在一个“网投”公司园区,可能有几十上百家“网投”公司,人数多的园区达到上万人。

 在西港,赌场广告无处不在。摄影:赵孟 在西港,赌场广告无处不在。摄影:赵孟

阿飞的印象中,最近两年,找他们开发博彩网站的业务明显增多,这类网站大同小异,通常在一个页面上,集合几十种彩票类型,其中有诸如中国体彩等合法的彩票,但更多是“网投”公司要求开发的自己可操控的陷阱程序。

阿飞说,大型“网投”公司还设有自己的技术部,专门开发博彩程序,小公司的技术需求则只能依靠外包。为了保持技术的稳定,一些软件公司还采用“入股”的方式,与非法“网投”公司合作。

小瑞被分到了推广部。推广又分为“天推”和“地推”,“天推”即公司安排资源——添加大量赌客的微信或QQ号,这些人此前玩过网络博彩,“狗推”们只需要将其引到博彩网址下注即可;“地推”则要全靠自己开发资源,难度较大,但提成也高,达公司利润的20-30%,而“天推”提成只有5-10%。小瑞没有任何资源,只能做“天推”。

阿飞介绍,人事部和推广部收入靠提成,一旦做到了主管级别,收入就相当可观,“人事主管一个月七八万,推广主管最高,达二十多万。”客服主管是固定工资,也有五六万。“狗庄”收入更是惊人,一个中等规模的盘口(即一个在线博彩网址),“每个月利润至少500万”,而大型的公司,可能运营多个盘口。

主管教育新来的“菠菜”们,“不要心软”,“你们骗的是赌徒的钱,他们不来这里赌,也会去别的地方赌。”这是所有“网投”公司合法化其存在的逻辑,“没有赌客,就没有我们。”有时,主管见小瑞聊天太生硬,会夺过手机自己操作。

按照行业内的标准,“狗人事”每个月需要招聘3个人才算达标,“狗推”则需要发展90个有效会员,有效会员的标准是充值金额不低于1000元。小瑞每天9点上班,晚上11点下班,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他要根据每个赌客的性别和身份,不断变化角色和话风,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兴趣,进而投注。

“这件事让我非常恶心。”小瑞说,因而“业绩每天都都完不成,每天都被骂”。

虽然自己的业绩糟糕,但这份新工作还是让小瑞“大开眼界”,“每天都有十万人在线赌博”,有的人“一注就输好几万”。遇到开六合彩的日子,人数达到三四十万。有时候他看得心疼,甚至会委婉提醒对方不要下注,“但他们还是非要再赌一把。”

由于微信和QQ的管制规则,频发博彩信息的账户会被封号。小瑞说,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专门负责“养微信”。这个小组隶属于客服部,每天的工作时更新微信朋友圈,以使其“看起来像正常使用的样子”,同时还要添加一些现实中熟悉的人,这是为了解封微信或QQ时辅助的需要。

以前,“菠菜”们每天晚上下班后,还能到到园区外自由活动两个小时。但“禁赌令”下发后,许多“网投”园区禁止所有“菠菜”外出,食宿都在园区内解决。小瑞的宿舍与办公室在同一层,“二三十米远”,大楼一层就是食堂,园区内还有诊所、超市和小卖部。这些园区内的“菜农”,一般都是“网投”公司信得过的亲戚或朋友,普通人无法进入做生意。

自从踏进这里,小瑞从没有走出过园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公司禁止同事之间透露真实姓名,小瑞和同事都用代号,“杀猪的,种菜的,007,什么都有。”他至今不知道一位同事的真名,更不知道主管叫什么。他分析,如此规定的目的是,即便公司警方查获,底层“菠菜”能提供的信息也有限。

宿舍是8人间,上下铺,有独立卫生间,“住的都是三教九流,每个人都有文身”。“同事们都有故事。”他说。“一个是开赌场的,另一个欠了几百万逃出来的,还有一个本来在在国内黑社会混得不错,最近打黑才逃出来的。”小瑞说,隔壁宿舍的同事偶尔也过来聊天,“好几个都是坐过牢的。”

小瑞觉得自己与那些“文身男”不同,“他们都是一群在国内混不下去的人”。他想到了逃离。

“狗庄”

正是这些人,为“网投”公司生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本。

界面新闻在西港采访期间,联系到多位被囚禁在“网投”公司的“菠菜”,他们有的称自己被骗到柬埔寨,因拿不出公司要求支付的赔付金被困;有的则承认在国内犯过事,想离开却又知道去往何处,“可能飞机落地就是‘三件套’(即手铐、脚铐和头套,意为被抓)。”

2019年下半年,风声太紧,许多西港的“网投”公司正计划搬去菲律宾。小瑞下班后,只能和同事在宿舍痛饮,“借酒浇愁”,“回去只有坐牢,在这里还能喝啤酒”。他们中一部分人不敢回国,寄希望于“狗庄”的“后台”能化险为夷。

“菠菜”中许多人也是赌徒,在这段备受煎熬的日子里,他们唯一可以享受的“福利”,是可以免费在平台下注,“想充多少充多少,几十万马上到账”。但输赢都只是数字,无法提现。

“不可否认,只要你狠心骗人,还是能赚到钱。”因为业务的关系,阿诺与多位“狗庄”有过接触,他认识几位做到主管级别人员,每次回国一段时间,很快就主动回来了,“毕竟一个月三五万的工资,和国内几千块钱差距挺大的。”

虽然持续的打击行动在“网投”圈造成了恐慌,但一些大型“网投”园区仍岿然不动。除了部分“菠菜”们的“不敢离开”,也与当地复杂的政商关系密不可分。

在知情人士的帮助下,界面新闻记者探访了近十处疑似“网投”聚集地。小型据点位于独栋居民楼内,人数从几个人到十几个人不等;大型“网投”公司或位于豪华酒店的高楼层,利用酒店赌场的牌照作为掩护,或位于大型园区,多者人数上万,门口有通常有专业安保人员把手,戒备森严。

在一个名叫“旧山顶”的疑似“网投”园区,许多人都领教过保安的凶狠。去年,当地警察巡逻时与园区保安发生冲突,随后遭到100多名保安的包围,险些发生火拼。一位送餐到此的外卖员告诉界面新闻记者,某次送餐进门后,保安以没有工牌拒绝放其出来,并借机勒索他200美金。他拒绝给钱,僵持到天黑才逃脱。

在“新城国际”疑似“网投”园区,数栋十多层高的大楼连成片,矗立在低矮的的当地人房舍中,巍然壮观,高层可望见大海。另一处“有后台”的利鑫海港城,门口十多位黑衣保安正在操练。知情人士称,有些实力雄厚的“网投”公司,甚至会雇佣柬埔寨宪兵作为保安。圈内传言,几百美金就可以买到一把手枪,“两千美金可以买条命。”

因工作关系,阿诺曾接触过多位“狗庄”。他说,西港几乎所有豪华酒店都设有赌场,这些赌场通常都有牌照;但酒店的高楼层,都租给了非法“网投”公司,这些公司利用赌场的拍照作为掩护,并向赌场交纳数目不菲的“保护费”,往往难以被查。

阿诺去过西港最豪华的一家酒店的顶层,整层都被“网投”公司包了下来,“我一进去都惊呆了,全部都在海景房办公。”

阿诺介绍,在西港开一个小盘口只需要几十万人民币,“租个房子,买几台电脑就可以开干了”。运营者大部分的资金花在搭建网站上,“但也可以从别的公司转让过来,成本较低。”

阿诺的一个朋友曾开过一个小盘口,但没经营多久就卖掉了,“因为不懂技术”。他透露,“狗庄”主要来自中国福建,而主管多是湖北人。大型“网投”公司往往是家族企业,有些多达十几个股东。

这些“网投”公司组织严密,但公司之间十分团结,相互之间常有“业务交流”,将可靠的员工送到对方公司学习话术技巧,或组织培训,甚至会花重金聘请程序员开发软件。但对非该省做“网投”的“狗庄”,他们往往拒绝分享自己的经验。阿飞“狗庄”朋友曾向别的“网投”公司求助技术问题,因不属于该省人士,遭到拒绝。久之,东南亚的“网投”行业几乎被该省人士垄断。

由于本身灰色的身份,“网投”公司也常面临员工背叛,比如“跳票”(即招聘时给对方预定了机票最终没来)、逃跑、偷窃公司资料、捐款跑路等不时发生。“网投”行业很早就建立了一个覆盖柬埔寨、菲律宾、泰国和马来西亚“黑名单”的数据库。只需要输入“叛徒”的名字,其所犯事项一目了然,便于行业内“通缉”。

界面新闻记者亲测发现,该网址在柬埔寨可以顺利登陆,但在中国无法访问。该数据库既可以上传更新“叛徒”信息,又可以查阅损害“网投”公司人员的详情。界面新闻记者输入知情人士提供的“叛徒”姓名,页面迅速弹出此人的户籍地、护照、身份证、微信/QQ,备注栏则是此人所犯事项。页面下端还有预览并打印的选项。

“网投”公司查询“被判”员工的系统,至今仍可以登录。翻拍:赵孟“网投”公司查询“被判”员工的系统,至今仍可以登录。翻拍:赵孟

多位与“网投”公司高层有接触的人士介绍,“狗庄”们多数在30多岁,出门都带着配枪的保镖,以免被打劫。人们与“狗庄”交往也有忌讳——他们在任何场合都拒绝拍照。“如果你拍了他,永远别想再找到他了。”阿飞说,“他们担心自己的安全。”

狗庄们赚钱容易,花钱也一掷千金。阿飞曾跟一位“狗庄”吃过饭,“一晚上花了8万美金”。他还认识一位19岁的“狗庄”,圈内传言身价已过亿。

“禁赌令”

以博彩和非法“网投”公司为支柱,西港已形成一条上至房产开发,下至餐饮和票务预订服务的畸形产业链。

“半个月没去一个地方,突然有冒出一栋大楼来。”在西港生活了两年的阿诺忍不住感慨。每次出门,他都为身边随处可见的钢架建筑担忧,“在国内很少看到这种房子,要是哪天倒了怎么办?”钢结构仅仅依靠钢筋搭建起整栋建筑的承重梁柱,无需混凝土浇灌墙体,这比传统结构施工简便,但安全风险也更高。

悲剧终究发生了。8月24日,西港一座七层高的在建钢结构大楼垮塌,造成数十人伤亡,震动西港。事故发生后,西港所有钢结构建筑工地停工整顿。现在,走在西港街头,随处可见空空如也的钢架,矗立于灰蒙天空下。

由于土地价格飙涨,地主违约现象频发。“今天10美金租给你,明天就涨到20美金,他眼红啊。”多位投资人告诉界面新闻,租地合同都是柬埔寨文,约定对地主单方违约的赔偿额度较低,一旦租赁方租建好楼盘,地主单方违约,往往只需要赔偿该楼盘的建造成本,或者增加最多一倍的补偿,“相当于白白给地主建了一栋楼,长期回报变成一场空。”

此处“网投”据点在当地很有名。摄影:赵孟此处“网投”据点在当地很有名。摄影:赵孟

投资人李先生告诉界面新闻,大约有20-30%的租地合同发生此类纠纷,他的两个朋友就遭遇地主违约,如今正在走司法程序。甚至还出现一些后来的投资人与地主勾结,赶走此前已经签约的投资人的现象,“都是中国人搞中国人,烦死了。”

在“网投”公司下游,无数中介公司正忙着帮“狗庄”们办理签证、订票、接机服务。为了高额的赏金,有时他们还会帮“狗庄“抓回逃跑的人。

虽然柬埔寨对中国公民实行落地签,从西港入境时需要填写一张入境卡,偶尔还会被海关索要“小费”,这些小麻烦为中介提供了商机。

一位中介人士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为了从国内招来的人顺利入关,“狗庄”通常都要与中介合作。当落地签满一个月后,“网投”公司要为“菠菜”们续签,或办理劳工证,这也给中介带来了丰厚利润,“续签一个人赚10美金,有些园区一万多人我们就赚十几万。”

小瑞很快就做“菠菜”一个月了,逐渐断却了逃跑的念头。不只是因为这里森严的安保难以逾越,即便他们逃跑成功,也难以躲避“狗庄”们布下的眼线。在“钱可以搞定一切”的西港,某些中介公司还扮演“网投”公司保安的角色,

2019年4月25日,17岁的周杰从柬埔寨波贝的一家“网投”公司逃脱。8天后,周杰被发现从原工作的“网投”公司坠亡。

周杰逃走当晚,一张周杰的护照流出来,并附上一份“通缉令”,“赏金”高达5000美金。“菠菜”圈传言,周杰正是找中介公司办理回国手续时,从金边被人带回。在当地媒体的报道描述中,他在“小黑屋”被折磨5了天,再被赤身裸体推下楼。

网传“通缉”周杰的信息。翻拍:赵孟网传“通缉”周杰的信息。翻拍:赵孟

在当地媒体上,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恶性治安事件的报道。“网投”圈一度流传着“飞车边、爆头港、跳楼贝、艾滋牌”(意即金边的飞车党、西港的爆头哥,波贝频发的坠亡案件,以及木牌镇泛滥的艾滋病)的说法。

仅10月以来,就发生多起令人发指的凶杀案件。10月1日,警方在西港郊外发现一名男子被腰斩,后被证实死者为中国人;10月17日,一男子在马德望省被戴手铐焚尸,警方初步判定死者为中国人。

“现在谁还敢晚上出门?”一位西港华人感慨。

归途

近年来,中国警方严厉打击网络赌博犯罪行为,多次从境外带回逃犯。柬埔寨政府也意识到,要洗脱西港的治安恶名,必须从源头加以清理,中柬警方联手带来的强大威慑,正在压缩境外犯罪分子的生存空间。

今年初,中柬两国领导人共同将2019年确定为两国执法合作年。经过一系列周密准备,8月13日,中国公安部官员低到柬埔寨,商讨联合执法事宜;8月18日,柬埔寨总理洪森签发针对网络赌博的“禁赌令”。

9月27日,柬埔寨和中国正式成立执法合作协调办公室。次日,116名中国籍嫌犯被遣返。新华社的报道称,该办公室将把握“禁赌令”的契机,在已有打击成果基础上乘胜追击,彻底清除盘踞在柬埔寨的非法网络赌博犯罪团伙。

据柬埔寨当地媒体的消息,“禁赌令”发布后,柬埔寨警方至少开展了十多次清理行动,至少数百名嫌犯被抓后遣返中国。多次抓捕行动,在中国警方的支持下合作开展。

10月10日,中国驻柬埔寨执法办公室公布举报邮箱,对外征集所有涉及侵害中国公民的犯罪线索。

越来越多迹象显示,留给柬埔寨“狗庄”们的时间不多了。

风声日紧,小瑞发现,园区每天都有人提着箱子离开,他所在公司“有一排座位都空了”,原来拥挤的食堂,如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虽然公司仍在竭力鼓吹“有后台”,但“菠菜”们多数已失去信心,向家人或朋友们借钱交纳赔付金,“回去也许还有一条生路,在这里迟早会被抓。”

在别的“网投”公司园区,境况也日显惨淡。虽然“狗庄”门仍在观望,但“菠菜”们已开始思变,惶恐情绪不断蔓延,出去的人数要比进来的多。在一个“狗人事”的招聘群里,招聘的条件比以前更“优厚”了,一条招聘信息写道:“全西港上门赔付5千,中介返佣男5K女6K落地返。”

“禁赌令”后,西港机场大量人员离去。摄影:赵孟“禁赌令”后,西港机场大量人员离去。摄影:赵孟

大量“菠菜”离开,餐饮行业最先被波及。西港消费太高,其他正规工作的人员通常都会自己做饭节约成本,“菠菜”们支撑了庞大的下游生意。“他们来钱快嘛。”一位做烧烤的“菜农”说。

以前每到深夜,他店里的八张桌子经常爆满,满胳膊文身、脚踩拖鞋的“菠菜”们喝着啤酒,交流当天又“杀了多少猪”(即拉来多少人下注)。现在,一半的桌子都坐不满,偶尔遇到几个“菠菜”,如果有陌生人去搭讪,他们会警惕地将对方打量一番,然后问:“你的干什么的?”

在西港街头,随处可见餐馆转让的广告。独立大道上的一家沙县小吃店,以前24小时营业,如今只有白天开门,“(客人)差不都少了一半”。餐馆老板计划将门面转让,100平方的面积,租金每个月3000美金,“如果是一个月前你给我五千都不转”。

也许是为了“稳定军心”,中秋节晚上,小瑞所在的公司全员聚餐,还发了月饼,许多同事都喝醉了。“狗庄”拿出一万美金玩骰子,谁摇到六个四,奖励600美金。人事主管在饭桌宣布,公司计划10月底前全部搬到菲律宾,“行政部”先走,其他人员下个月出发。

没有人说话。这天深夜,西港的天空燃起了烟花。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和安全,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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