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掉高薪工作支教11年,36岁老师头发已经半白
澎湃新闻记者 李思文 实习生 丁欣婷
毕节市黔西县,位于贵州西北部的大山里,山高路远,县里多个农村教学点在过去的十来年里都处于缺少师资的情况。
2009年,杭州小伙杨明看到了黔西县的支教活动,当时大学毕业的他已经在杭州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两年,薪资高、生活稳定,但没有过多犹豫,他决定辞掉工作到黔西县支教。一年的支教结束后,杨明却迟迟迈不开离开的步伐,一年又一年地留下,如今已经11个年头。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每天4点起床挑水、做饭、上课,晚上批改完作业后再拿着手电筒走上泥泞的山路去一户户家访,脚步遍布大山30多个村落,住过百家床、吃遍百家饭。从学校没有一个孩子考上高中,到学生们大学毕业后返乡支教,十年间,杨明见证了当地乡村教育的一步步跃进,也将自己最好的青春和梦想,都洒在了这片大山深处。
杨明指导学生们做作业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辞掉高薪工作,
从支教1年到扎根11年
杨明就读的大学在重庆。读书期间,他每次从杭州去重庆,或是从重庆回杭州,乘坐的火车都要往贵州绕一圈,绕过遵义,绕过贵阳,再绕过黔东南。当时,隔着车窗,他深深着迷于贵州山水的灵秀。
2009年,通过新闻报道,杨明得知有企业在全国招募爱心团队到黔西县和四川支教。当时杨明已经入职杭州一家外贸企业,可以拿到过万的月薪,但这个20多岁的青年看到这条报道后,没有过多地犹豫,就辞掉了工作,从繁华的都市来到了深度贫困地区的黔西县。
“用青砖砌成的老教学楼,破破旧旧的。”这是杨明初到黔西县支教时对瓦厂小学的第一印象。当时作为从外面来的支教老师,杨明已经被特意安排到了条件较好的教学点。除了破旧的教学楼,小学里的一切设施都像是“倒退”了三十年:乒乓球桌是水泥砌成的,边角被磕碰得破破烂烂,中间也没有球网,孩子们就自己用石头堆起来作界线;运动场没有一条像样的跑道,只有两个摇摇欲坠的篮球框;学校里没有电铃,上下课都要靠老师敲钟、用喇叭喊;孩子们则在学校的泥土地上玩弹珠、打沙包、滚铁环……杨明觉得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光,既心酸,又倍感亲切。
为期一年的支教生活,远比想象中要艰苦。教学点离镇上不近,学校和乡镇之间又没有硬化道路。在来支教时,杨明背来了一个六七十升的登山包。在城市里,他常常用它来装帐篷、睡袋去户外登山,并不常用,但在山里却派上了用场。
在“地无三尺平”的贵州,每周杨明都要背着登山包前往镇上采购,下了大巴再走上一段狭窄的碎石子山路,才能到达学校。一次背来几十斤蔬菜,可供供学校里的老师和家远的学生吃上一周。
如今36岁的杨明已经头发半白除了背菜,这个原先坐办公室、不用干体力活儿的青年,还需要承担学校日常用水的挑水工作。支教期间,恰逢黔西县干旱,一条扁担两个桶,每周杨明都要多次往返地下溶洞去挑水,有时为了保证清晨用水,凌晨4点就要出发,大冬天也不例外。杨明常常挽起裤子往水里一站,冻得“咬牙切齿”。
但艰苦的条件并没有吓退杨明,作为山里长大的孩子,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娇气,“我也是吃着梅干菜和萝卜干长大的,给我一碗米饭和榨菜,一样能活。”相比于苦,他感受到更多的是甜。“每次我挑水走在山道上,孩子们就追在后面一叠声地喊‘老师老师,我来帮你’,虽然最后抢来抢去,水桶里的水都洒出来了,但孩子们的心是真诚的。”
支教期间,杨明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山里的孩子底子差、读书意识浅薄,短短一年时间能带给孩子们的知识和改变是十分有限的。慢慢地,一颗“留下”的种子慢慢在他心里扎了根。
一年时光很快过去了,支教结束后,和杨明一起来的队员们纷纷返回了都市,杨明所带的六年级学生也即将升入初中。但面对孩子们眼泪汪汪的挽留,再看看窗外连绵的大山,他明白学习是这些孩子唯一的出路,而自己虽然势单力薄,却也能挑起一份担子。就像当初辞职支教一样,没有过多地犹豫,杨明就做出了一个让许多人无法理解的决定,参加当地特岗教师计划,留下教书。
和学生共同学习,
“送飞”了他们留下了自己
决定成为特岗教师后,杨明原本有机会选择一所条件相对较好的中学进行任教,但他得知在比瓦厂小学更偏远的山坳里,还有一所小学因地处偏远缺少教师,他立刻申请调往这个农村教学点——黔西县观音洞镇景山小学。
景山小学距离县城有40多公里,位于一座大山的山顶上。学校不通公路,距离最近的主干道都需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杨明背着他的登山包,和在瓦厂小学时一样,每周步行、坐车、再步行前往镇里采购蔬果,只是比以前要走得路更远,爬上爬下更为艰苦。
每天凌晨4点,杨明就开始外出挑水、做饭、上课、备课。在课间,他把孩子们聚到一起,用电脑和手机带他们认识山外面的世界。刚到景山小学第一年,杨明就了解到,这里的孩子因地处偏远、家庭贫困,对学习态度消极,第一届毕业的学生,没有一个考上高中的,而很多上了初中的学生,也大多中途辍学回家务农。
“你和他们讲大道理,是听不进去的。”思来想去,杨明决定和孩子们一起学习,老师和学生一起进行比试,孩子们学好小学的知识,他则在大学毕业三年后重拾学业,备考研究生。
和学生们定下比试约定后,每天早上,学生们都会早早来到学校,但却只在教室里外嬉戏打闹,杨明也带着资料和书早早来到教室,但他并不强迫学生学习,而是以身作则地静静在教室看书,渐渐地,孩子们也静了下来,教室里的读书声从无到有,越来越响。
约定考研并不是单纯为了激励学生们,杨明也希望在枯燥的大山生活里,自己也能保持学习、持续进步。晚上,杨明屋子里的灯亮得更晚,他要在批改完作业、备完课后,才拿出自己的书来学习。住在学校里的农户看见了,问他:“杨老师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不累吗?”杨明只是笑笑。
2012年,杨明顺利考上了公费研究生,但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他内心却充满了纠结。“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是2000块钱,公费研究生的补贴也是2000元,同事们都劝我去读书,但我又舍不得这些孩子。”
他没有告诉学生们这个消息,但不知道学生们从哪里得知了杨明即将离开,在过六一儿童节时,学生们起哄让杨老师唱歌,杨明唱了一首《朋友》,“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年龄稍大的孩子们都留了眼泪,看得杨明心里很难受。
一首歌结束后,学生们哭着说要送给杨明一份“比金子还贵重的礼物”,他们抄写了一遍《朋友》的歌词,却把歌词内容做了一点点改动“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一起有,一句话,一辈子,不要走,留下来……”看到这些稚嫩的文字,这个感性的男人红了眼眶,“我当时就知道,走不了了,在哪里不能学习?这些孩子们的眼泪,比什么都重。”
放弃公费研究生名额,让身边很多人不理解。在后续支教期间,身边人也常常给他“出主意”,毕业于“对外汉语”专业的杨明精通英语,有同事建议他去乡镇上教初、高中英语,“不用蹲在山里”。杨明也曾经被短期借调到乡镇上教书,但他一离开,景山小学学生就会“闹脾气”,“他们说借了是要还的,我们去让校长把你要回来,要不然就不来上学了。”让杨明意外的是,真的有孩子因为他被借调走而不愿意上学,杨明赶紧回到山里,大晚上的去家里找学生,“我说明天去上学,他说没有杨老师不去,我说我们明天一起到学校,这个学生才答应。他的成绩在班里并不好,但一直坚持读了下来。”
从决定去黔西支教一年,到现在扎根山区十一载,杨明知道,他走不了了,“再回杭州,是不可能的了。”
上千公里家访路,“人走茶不凉”
黔西县地处偏远,不仅学生们对学习兴致不大,家长们对教育也不太重视,常常有学生放弃学业外出打工。为了了解学生家庭情况、改变家长观念,在支教的第一年,杨明就做出了一个当地教师都少有的行为——家访。
杨明家访时指导学生做作业县内多山,学生的家散乱在大山的各个角落,家访只能靠爬上爬下地步行。他还记得有一次前往一个比较偏远的学生家,家长见到老师十分激动,说:“我们这个地方偏咯,杨老师是第一个来我们家的人。”
在班上杨明也常常会观察学生,有一次留意到班上新转来的一个学生,每次上学放学都会拿着一根木棍,无论晴雨天都穿着一双雨靴,这让他感到很奇怪。放学后,他决定跟着学生去家访,走过一路才知道,这个学生家十分偏远,爬过一座山再走过山沟沟,将近2个小时才能到达。途中常常会遇到土狗,学生害怕,于是带着木棍,既可以打狗,又能充作登山杖。
到了学生家,杨明看见孩子父亲正在缝衣服,这是一个单亲家庭,为了照顾孩子,父亲没有外出务工,而是守着家里并不肥沃的土地,再加上打零工。这个朴实敦厚的山里男人让杨明对孩子严加管教,言语简单直接,却更让杨明感受到真诚。此后杨明开始负责这个孩子的半路接送工作,看到孩子学习用品用完了,也自掏腰包补上。
走访过家庭越多,杨明越发明白,知识已经不仅仅是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这些孩子还承担着整个家庭脱离代际贫困、飞出大山的使命。
前不久的一次家访,还让杨明多了一个“干儿子”。在家访时,孩子爷爷正在给孩子过生日。原来,孩子父亲早已去世,给孩子找个干爹也是这边的习俗。听到孩子爷爷的讲述,杨明只说:“我愿意给孩子做这个干爹。”爷爷连连点头,在爷爷示意下,孩子叫了杨明一声“爸爸”,这一声,是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亲热。
杨明带干儿子去买新衣服,还带他去看电影和吃肯德基,给孩子补过生日。电影院里,孩子看着巨大的荧幕惊叹:“哇,好大的电视!”杨明听着,忍不住笑了。在学校里,孩子叫杨明“老师”,出了学校,孩子亲热地喊杨明“爸爸”。杨明买了一双鞋子给孩子,自己也买了一双同款不同色的。
家访让杨明对班里孩子的情况了如指掌,有时为了不让孩子放弃学业,他一遍又一遍的往返学生家给家长做工作;有时知道哪个孩子家庭条件困难,学习用品快用完了,杨明就会自掏腰包买好,默默给孩子补上;得知一些家长干活很晚才能回家,杨明便负担起照顾孩子的工作,晚上辅导完作业再一一送走……
11年来,打着手电筒走上几公里泥泞的山路去家访,已经成了杨明的工作日常,黔西县的大山深处,也遍布着他的脚印。在影片《我和我的家乡中》,直线一公里的“异地恋”给杨明留下了深刻印象,杨明也用这一电影情节调侃自己走路去家访的经历。直线一公里的距离,他要走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往往出发时天还亮着,达到时天已经黑了。热心的学生家长总是邀杨明住下,如果时间太晚,杨明也不推拒。走过上千公里家访路,也让杨明住过百家床、吃遍百家饭,“如果用地图在黔西地图上标注我住过的地方,可以画出一幅夏夜星空图。”
杨明还记着在瓦厂小学和景山小学时的背菜趣事。农户们让杨明别去背菜:“这里别的没有,怎么能没菜?”让杨明直接去自己家里拿就行,学生家长也让学生上学时拿点菜去学校。忆起这些家长们的关心,杨明心里一阵阵暖意。
今年中元节,已经到锦绣小学执教的杨明还接到原先许多学生家长的电话,他们邀请杨明来家中过节。在杨明的概念里,中元节是一个自家人过自家节的节日,然而,家长们却如此热情地邀请他,让他惊讶之余又十分感动。当晚杨明发了一条朋友圈:“如果问我姓什么,我答我复姓百家,人走茶不凉,实属人生一大幸事!”
每逢九月开学,杨明还总会接到家长们的电话,家长们在电话里告诉杨明自家孩子要升学的消息,杨明听着也十分高兴。更有教过的学生主动找来联系方式联系杨明,大学毕业的他希望向老师杨明一样,考特岗教师回到大山里做一名山村教师。十年里,这座大山从一个考上高中的学生都没有,到越来越多的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