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社会 2020-04-09 17:46 的文章

疫之沉思 | 王鼎钧:这恐怖的威胁,不料晚年又

编者按:在此新冠大疫流行之际,但见欧美报刊多邀请哲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等连篇撰写哲学沉思一类文章。貌似小众,实则时需,因为惊魂未定的人们需要哲学沉思,需要短暂的停顿,来弄清我们人类的处境和景况,以明白向何处去,即死亦须死得明白,活也活得更有意义,所谓“人是有思想的芦苇”也。循此,本编辑邀请居住纽约的年逾九旬的作家王鼎钧,居住德国的波恩大学教授顾彬以及居住台北的作家、中华文化总会秘书长杨渡诸先生,用汉语展示我们的疫之沉思。

疫之沉思 | 王鼎钧:这恐怖的威胁,不料晚年又

2020年3月30日,在美国华盛顿,一个配送机器人完成外卖任务后返回。 (新华社/欧新/图)

不得了,居然劳动总统首相亲口叮嘱国民,除非必要加上必要,你不可、不可出门。闭门家中坐,外面大街小巷病毒汹涌,随时可以排闼而入。家,任你钢骨水泥,也觉得不是堡垒,是个蛋壳。恐怖如在其上、如在左右,并非感觉,而是外在的实体。这威胁,内战时经历过,1950年代台湾的高压统治时经历过,不料晚年在另一社会中又经历一次。

今夜辗转反侧,挂念那些亲爱的人。州长市长叮咛,你不可参加两个人以上的集会,结婚没有公开的仪式,临终没有神父的祷告,快递公司送件,在你门外放下就走,连门铃也不按一下,收件人的签字也免了。距离距离距离,街上岗哨比行人多,行人相向而行,你躲着我,我躲着你,冤家路宽。若是两人停下来交谈,岗哨立刻奉上罚单一张。越是亲爱,越要跟他划界限,连打个电话去都怕电波不干净,界限越清楚,越觉得亲切,奇怪的经验。

秀才不出门,靠媒体对你述说外面的世界。报纸,电视,手机,打开只见病毒病毒病毒,电话响,也是告诉你,某太太,用含有酒精的洗手液洗手,手未干,打开瓦斯炉炒菜,手着火了!有个人中了病毒,医生要他居家隔离,他反而跑进自助餐厅到处游走连连咳嗽,大声宣告我带病毒来了!餐厅立刻停业消毒,所有在场的顾客都进医院接受检测。这些都是压力,压力加上压力,令人不思饮食,昏昏欲睡。于是出现一个新名词,叫头条新闻症候群。

想那1950年代,我在台北,一觉醒来听警车呼啸,揣测它何时在我门口停下来,自己给自己预先想罪名,倒也打发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这个好习惯现在又用得着。想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世界本来是“他们”的故乡,人类忽然由爬行改为直立,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压缩“他们”生存的权利,双方展开了无尽无休的万代战争,今天的这个什么病毒,也许就是其中一个战役。

1930年代,我读小学的时候,大人教我们喊“人定胜天”的口号,兴高采烈,我们年纪虽小,倒也能感受到人类的那份兴奋与自信。读希腊神话,潘多拉拎着一只箱子由天宫下嫁人间,今天的冠状病毒也许早已装在那个箱子里。读旧约圣经,天神让人类说各种不同的语言,破坏他们的团结,模糊觉得天对人不怀好意。人有灾难呼天,其实天并不和人站在一起,也模糊觉得有些矛盾。

人与天争,好像每次都胜利,但是没有最后的胜利。在我有生之年,终于有一个科学家说,“人定胜天,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天”。一代一代的医学扑灭一代一代的传染病,迎接一个又一个更难对付的传染病,如今这个新冠状病毒更是刁钻古怪,阴险毒辣,外形又构图匀称,色彩斑斓。传播的速度也刷新纪录,专家说,如不设防,可在21天内染遍环球几十亿人口。

不免纳闷:过去,都说瘟疫在消息闭塞的地区流行,都说瘟疫在生活水准低下、卫生习惯不良的人群中扩大,都说散漫懒惰自私的人容易传播,这一次,怎么重灾区不在非洲而在欧美?怎么高官贵族明星有那么多人,比贫民区比露宿街头的游民先病?怎么连军营航空母舰都不能置身事外?怎么经卷也传染,教堂也感染?病毒不分贵贱也不辨善恶,口罩在谁脸上谁安全,呼吸器在谁脸上谁活着。大惑不解只有不求甚解,也许那“更大的天”派出来的战将有幽默感,尽情讽嘲文明,逼得你连教堂礼拜佛堂讲经都取消了!人类当然也推出对手,只是好像越来越被动,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呢?

这一仗,人类的终极武器是疫苗,研制疫苗需要时间,这期间要死多少人?以血肉长城争取时间,犹如中国的对日抗战。生死之间,联想美国的乐透大奖,中奖的机会很小,“比被陨石击中的机会还小”,还是有人要去买奖券,他心里想的是“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若把中毒比中奖,今夜,我想,下一个如果是我,这种病不会拖很久,也好,比下有余。如果不是我,劫波过后,再世为人,应该知道人生境界比上不足。

王鼎钧(作家,居住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