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70岁,认字不到100个,我如何教会她用智能手
倾注耐心,努力让年迈的父母成为不被移动互联网抛弃的人。
文/蒋培宇 编辑/魔铁
我妈年轻时是村里的时尚人物,每次去镇上赶集,别人卖菜卖鸡,她去镇电影院看电影。用现在的标准看,镇电影院相当破烂,座位是条石搭就,银幕是一块黑边厚白布,但放的电影相当与时俱进,像很文艺的《哈姆雷特》,基本和城市同步上映。
当时电影的放映规则是,新出的电影先在收费的电影院放映,一两个月档期过后,电影队再下乡让全村包场,类似于现在的院线和视频网站转场。也就是说,只要耐心等待一两个月,就能在村里免费看电影。
但我妈一定要花8分钱去电影院看。
她是一个很新潮的人物,用我爸的话说就是“洋盘”。去年,我妈70岁了,但依然新潮不改。这次,她热爱的对象不再是电影,改智能手机了。
说实话,我对她玩智能手机没啥信心,主要原因是老人家认的字不到100个,年纪大了,网络病毒多,骗子也不少,万一中招一个,她根本就对付不了。换句话说,我妈包括我爸看起来注定和互联网无缘了。
于是,在我的计划里,老人家的翻盖功能机退休后,再买一部诺基亚功能机顶上,至于智能手机,想都没想过。
所以,当我妈有一天突然密集絮叨智能手机时,我有一种接待火星来客的错觉:快70的人了,用智能手机干啥,难道像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去玩直播?
“认字的话,才用得好智能手机。”我抛出一个难以辩驳的理由。
我妈说:“智能手机用起来很简单,三岁娃娃用手指头(在屏幕上)刨一刨就能打电话、发微信。”我妈的意思是,她六十多岁的人会不如一个三岁娃娃?
这句话提醒了我,确实,现在学前儿童溜溜地玩智能手机、iPad的场景,真的是稀松平常。另外,我妈也装了Wi-Fi,每月交着宽带费,不用的话,也对不起通信公司的服务。
于是,去年8月从青岛回成都乡下老家时,我的拉杆箱里多了一部全新的智能手机。等到用时,我们发现彼此都错了:我妈低估了智能手机的使用门槛,我则低估了教学的难度。
三岁小孩确实可以自如地划拉手机屏幕,反正划拉错了也没啥,但我妈划拉错了就意味着智能手机还不如功能机呢:电话接不起来也打不出去、微信用不了……。头两天,因为点按图标的时机把握不好,总是按压时间太长,我妈老是误删应用程序,落下心理阴影,手机一亮屏就感觉眼花。
本来想着用智能语音助手,但机器人又听不懂方言,我妈每一次对手机吼完,手机不是秒回“听不懂”,就是给出的答案驴唇不对马嘴,把“天气预报”听成“田七一包”。
我爸在旁边又不失时机地添乱:“小时不好好读书,老了手机都玩不动!”
而我的好脾气也消失得快,连教几遍,我妈仍然操作错误时,我就忍不住叹气,然后像老师训笨学生:“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啊?!”老人家可怜巴巴地说:“你要有耐心嘛,人上年纪了,脑壳肯定反应慢嘛。”
迫于我这个“老师”的压力,我妈学到一项新技能后,马上找人练手。
于是,在外地的家人纷纷成为“小白鼠”:
妹妹接到我妈电话,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我妈撂下一句:“没事,我在练习打电话!”挂了;两个孙女正在上班,奶奶的微信来了,还是视频通话,偷偷接通了,却只有一句:“我在练习微信视频!”然后是姨妈……。但我妈老是搞“狼来了”,后果也很严重,“小白鼠”们很快就不接老人家电话,也不回微信,真有事时,老人家不得不用我的电话联系。那几天,我妈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信用崩溃。
上到拍照这堂课时,我妈发现自己真的上年纪了,明明屏幕上看着很清晰,按快门键时控制不住手抖,画面出来糊成一团。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教学就是拔苗助长,什么双臂成三角形、两腿前后站、构图注意色彩线条等学院派的东西,真的不适合70来岁、对摄影一无所知的老人。我妈玩智能手机其实就是图个开心,电话时能视频看到儿孙辈的脸,拍照么自然就是找个乐子。
想通后,我对老人家用智能手机的要求就是没有要求,玩的高兴就好。
没有来自我的嫌弃,老人家对拍照很是新鲜了一阵子,拍玉米地、拍鹅、拍狗、拍猪,连在院子里打盹的猫也没放过。
我挑了几张存到电脑里。当时感觉我妈拍的照片很普通,但离开家乡几千里后再翻看这些照片,竟然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和熟悉,以及眼角微润的激动。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对家乡没有魂牵梦绕的感觉,那是因为他离家乡还不够远。
但拍照还是太复杂了,加上老人家识字太少,我离开后,她就不拍了。不过,很快找到新的快乐源泉——短视频。那是我妈和姨妈送我外婆去医院看病期间,姨妈教会了她用APP看各种搞笑短视频。你可以想象两个年龄之和将近140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凑在一起,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的场景。我妈后来给我电话说:“手机上的录像(短视频)果然好耍得很(很好玩)!”
如果时光倒流60年,姐妹俩大概率会因为沉迷智能手机被老师告状。
我从成都回青岛后,由于“老师”不在身边手把手指导,我妈的智能手机使用水平回生很快:拍照、微信语音留言、查看天气预报、听新闻、拨打接听电话等统统还给我了,仅仅剩下微信视频通话、用APP看短视频,甚至有一段时间连微信视频通话也忘了,在黑暗中摸索一阵后,才磕磕绊绊重新捡起来。
不过,即使只会微信视频和上网看短视频,我妈却很快在村里建立起自己的“鄙视链”:
李家大院某某40多岁,不会用智能手机接电话,笨!本家某某伯父快80岁,智能机和功能机都分不清,哎!那我爸呢?临走时,我吩咐过我妈,遇有手机操作不明白,可问我爸,毕竟他是认字的。结果,我妈在电话里来一句:“你爸会个铲铲,电话来了都不敢接,就坐在旁边干看,笨得很!”
我赶快问我爸什么情况,得到的回答是:“你娘洋盘得很,不让人动她的手机,我也懒得动!”
两人尽管互相嫌弃,时不时像炸毛的猫各自挥动爪子,幸好没有伤筋动骨,主要是嫌弃的级别低,出现大规模升级势头时,双方会有意无意主动掐灭火苗。对和平才是世界主旋律这个道理,两人还是心知肚明的。
今年春节期间,我妈和我视频,其情其景,等于开了场养猪养鸡个人成就展直播:
鸡圈里闲庭信步的公鸡;两头各100来斤的猪崽儿(在我妈眼里,不长到200斤的都不能叫肥猪)瞪着羞涩的小眼睛;柚子树下独自沉思的鹅;沾过年的光,吃肉吃得皮毛油光水滑、酷爱撒欢儿的三条看门狗;……从头到尾,我妈不停重复一句话:“看吧看吧,(它们)长得乖不乖?”从她口头禅似的话语里,我听出一个没有被移动互联网抛弃的70岁老太太掩饰不住的喜悦,这份喜悦是功能机无法提供的。
于是,我决定今年回成都老家时,也给我爸带一部智能手机,并确定重点教学目标,教老头老太在社交软件上斗图。年轻人的互联网乐趣,老年人也应该有份儿啊。
备注:照片为本文作者拍摄,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