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读法》
编者按
“变今之俗”四字,是孟子一生志向。《孟子》一书,成于战国,位列诸子,曾经是每个识字中国人的必读书,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本书从训诂、修辞和义理三个角度逐节解读《孟子》全本,探寻其雄阔简劲的文章笔法,感受其博而能约的历史眼光,体贴其明德新民的微言大义,从而认识古典和当下的交互,体会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感受学问与生活的融合。
作家张定浩沉淀十余年,以文学的读法、历史的读法、哲学的读法。解读《孟子》全本。
作者简介
张定浩,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居上海。著有文论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批评的准备》《爱欲与哀矜》,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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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曰:“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孟子的生卒年月没有确切资料,据推测当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公元前385 年)前后,此时为战国中叶,据孔子去世(公元前479 年)已近百年,策士横行,儒道衰微。驺,古国名,位置在今天山东的邹县,离孔子的家乡曲阜不远。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孟子的学问当来自子思弟子的传授。他虽私淑孔子,以弘扬孔子之道为己任,自言“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尽心下》),然其思想进路,实与孔子有别。孔子自小出入三教九流,“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 子罕》),随后再一点点向上走,集往圣前贤之大成,所以,在孔子那里,尚且还有好玩和通融的一面,上接王侯,中与弟子,下及民间,他都能破除成见,亦师亦友。孟子虽与孔子一样,都是早年丧父,家境衰落,由母亲抚养成人,但孟母思想,颇接近现代,其三迁择邻,从荒野墓旁至喧嚣市集再至学宫附近,类似今天的父母为子女考虑在高尚地带买房;其怒断机杼,不惜以生计之小损来晓谕勤学之大义,也如同今天的父母一心要孩子努力读书向上。孟子自小便在此种精英主义的理念下长大成人,故他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上层精英这条路,直接追慕圣人,与民间关系相对较弱。所以,孔子是凡圣同居,时常能令我们觉得亲切;而孟子则每每“说大人则藐之”,多少让人有些敬畏。
孟子大约在四十岁之前,只在家乡的邹鲁之地活动。之后开始周游列国,历经齐、宋、薛、滕、鲁、魏诸国。当时,滕国国君最信服孟子,但其国土太小,国力太弱,虽行仁政,也引来不少贤人,却没法影响整个天下的局势;齐国国力最强,号令诸侯,称霸一方,故孟子一直希望在齐国施行其仁政,进而泽被天下,故其周游列国始于齐,也终于齐,在齐国停留时间最长,用心最深,却仍不得不落寞而去。《孟子·公孙丑下》言“孟子去齐”,反复四次,欲走还留,其思齐王改过从善之苦心孤诣,千载之下,仍令人动容。
孟子最后离开齐国时,大约已经七十多岁。在最后的十余年生命里,他带领万章、公孙丑等最忠诚的弟子一起回到家乡,整理孔门典籍,与弟子辩难答问,并自叙一生学问心得,最后被编纂成七篇,是为《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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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一书,成于战国,位列诸子。汉文帝时设《孟子》博士,选纳贤良,研读此书,作为解释五经(《诗》《书》《礼》《易》《春秋》)的重要参考,武帝时《孟子》博士之位虽废,但两汉诸儒对《孟子》无不熟习,著作中多有引用。东汉末年,赵岐于颠沛离乱之余,思儒家旧学,作《孟子章句》,述己所闻,证以经传,疏通文句,并总括各章大义于后,分原书内七篇各为上下,共十四卷,定原书外四篇为伪作,略而不论,其注疏精密且有条理,遂成为后世《孟子》的流行刊本。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老昌盛,玄谈四起,《孟子》旋被冷落,直至唐宋两朝,先是韩愈倡导在先,效孟子辟杨墨,以一己之力辟佛老,原道统,判孟子入孔子、曾子、子思一路的儒门正宗,“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开宋人孔孟并称之先河;后有王安石以一代大政治家的影响力,提升孟子地位。宋仁宗嘉佑六年(1061),朝廷刻石经九部,《孟子》位列其中,从此由子部一跃而成为经书;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王安石更定贡举法,以经义策论取士,《孟子》位列考试科目;元丰七年(1084),同样在王安石的影响下,朝廷以孟子配享孔庙,从此孟子的官方地位得以牢固确立。王安石一生,对孟子无限倾慕,曾赋《孟子》一诗曰:“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当年游走于齐、梁、滕、鲁之间,倡议王政、“舍我其谁”的孟夫子,遂成为王安石推行新政变法的理论基础和精神支撑。然而,福兮祸兮,随着安石变法的失败,孟子在宋代也受到前所未有的责难和非议,其“德治”“民本”“井田”等外王一路的政治理想,旋即被打压,而其“性善”“本心”“养气”“集义”等内圣一路的人格理想,则经张载、程灏、程颐发扬,陆象山践履,直至朱熹编《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为四书,作《孟子集注》,熔旧铸新,一生致力,终将其光大。宋元至民初,历代诸儒于《孟子》注疏不绝,至今还可看到的这段时期的注孟之作,有七种最好。明末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孟子》,就宋儒各家意见,指陈得失;黄宗羲《孟子师说》,承乃师刘蕺山心学路数重释孟子,发挥各章大义;清代焦循《孟子正义》,以赵岐《章句》为底本,集顾炎武以下六十余家之说,一字一物,均详加考证,辨清源流,《孟子》注疏之详,以此书为著;清末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以训诂求义理,驳斥宋儒、佛老之杂袭,以自然解必然,上探六经、孔孟之初衷;康有为《孟子微》,借西方新思想之刺激,重拾孟子外王之道,赞其得孔子之本,又言“欲知孔子者,莫若假途于孟子”;民初姚永概《孟子讲义》,集桐城派诸家之说,侧重体味孟子之文法;唐文治《孟子大义》,以政教两界之仕宦经验,于乱世中弃繁琐、探要义,弘扬孟子正心、尊民之学,欲以此救世,可谓得孟子之本。
大抵,在《孟子》一书的接受史中,宋代可视为一个分水岭,宋代以前,《孟子》是士大夫以上阶层的常备书;宋代以后,由于《四书》取代《五经》成为官方教科书,《孟子》遂连同《论语》成为每个识字中国人的必读书,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南宋文天祥的绝命诗,直至1949 年之前,依旧能回响在很多小学生的课堂上。此后,《孟子》之学,几近衰微。期间内地唯有杨伯峻《孟子译注》流行,用白话疏通文言,其优长在训诂,至于孟子内圣外王两路的精义,并无多少发挥。海外有南怀瑾《孟子七讲》,打通古今,清正明白,于先贤微言大义处多有体会,可惜对古今史事的旁支叙述太多,且训诂方面略显随意。
新世纪前后,国学热兴起,西学热不减,于《孟子》这本书遂滋生两种通行的读法。一种是国学的读法,如百家讲坛,以现代人思维和认识来附会古典,拈出几句格言警句,当成茶余饭后调剂,或轻佻,或迂腐,不通古今内外之变;一种是西学的读法,如学院论文,将《孟子》割离成数种概念和论题,如“性善论”“心身观”“养气说”等,各执一隅,各持意见,争讼不休,只为口食,或芜杂,或艰涩,鲜知明德新民之义。
时世变迁,旧日家喻户晓、立身行事之《孟子》,百年未到,已沦为佶屈聱牙、高头讲章之《孟子》。
“一本中国人人必读之书,就今言之,仍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此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钱穆著《论语新解》之发心与气概,亦是本书之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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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读法》的书名,是临近完稿时才确定下来的,它袭自清人王又朴的同名著作。此书我不曾得见,但通过比他略晚一些的周人麒《孟子读法附记》的大量引用,可略窥其端倪,大抵是通过圈点、评注的方式将义理融于文法,侧重修辞分析和鉴赏,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常说的文本细读。此种延续桐城义法的赏析类解孟之作,民初之后还有不少,如何漱霜《孟子文法研究》,又如高步瀛集解、吴闿生评点的《孟子文法读本》等。我个人对用赏析法解读经典的做法略有保留,故于以上著作均未深入钻研,在文法方面主要参考的,还只是姚永概的《孟子讲义》。
但我很喜欢“读法”这两个字,它虽源自古书,却有与现代汉语气息相通之处,又因为有了“文法和义法”的古义,也让“方法”这个现代义有了一丝厚味。
相应于桐城派所说的义理、考据、辞章,今天我们读《孟子》,抑或任何古典,也均有三种读法可取,即哲学的读法、历史的读法和文学的读法。“文学的读法理解怎么说,史学的读法理解说什么,哲学的读法理解为什么这么说,或者到底想说什么。”(参见张文江《古典学术讲要》)
先说文学的读法。孟子长于譬喻,又能透彻认识类比的局限性;思维缜密,又不作诡辩之术,只是条分缕析,教人辨清名实,不被流行概念所蒙蔽。其文辞雄阔简劲,常一气而下,逐层搜抉,势不可挡,又不觉迫切,方寸之间自有千转百折,蕴藉不尽。后世诸如唐宋八大家和清末桐城派,都曾反复浸淫其中,探寻和体会文章写法的高妙之境。
再说历史的读法。孟子当日言必称尧舜,书中多述帝王圣贤之行事,以及三代之制度典章,保存了很多珍贵的史料,虽未必全为真实,却不可轻易怀疑。譬如井田制度的详细记载,便以《孟子·滕文公上》“使毕战问井地”一节为最早文献,到了清末疑古思潮大盛之时,就有胡适等学者认为井田制不过是孟子杜撰的乌托邦,并不曾真的存在过,但通过现在出土文献和历史文献的综合考证,学界已基本承认三代确有如孟子所言的井田制的存在。孟子有所谓“知人论世”的说法,我们今天读他的书,也要有和万章、公孙丑等一起做他学生的谦恭,听他讲古,晓得历史上的好风光。
而对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读法,是哲学的读法。这里所说的哲学,并非现代学科体系中定义的哲学,而是回到“哲学”一词的原意,即爱智慧。为什么要爱智慧呢?因为要认识你自己。因此,所谓哲学的读法,就不同于之前提到过的西学的读法,它既牵扯到对孟子的理解,进而涉及对当时社会文化整体的理解,更关乎我们对于生命的体会,如何用一己之生命经验印证过往,也借往圣前贤之生命扩充自我。
哲学的读法、历史的读法和文学的读法,这三种读法在落实到具体文本解读的时候,又是一体的。正如孟子自己所主张的,“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要“以意逆志”。文、辞、志,这三个层次,分别相应于训诂学、修辞学和诠释学,也可相应于考据、辞章和义理,具体方法可再参见本书《万章上》相应章节。要注意的是,很多词句的解释历代或无定论,或含糊带过,这时候就需要结合义理、人情、文法、历史乃至个人在这个时代的经验,反复体味原文,或能生发出有益的新见。
南宋陆象山曾在与朋友书信中谈及如何读经典的问题,“某尝令后生读书时,且精读文义分明事节易晓者,优游讽咏,使之浃洽,与日用相协,非但空言虚说,则向来疑惑处,自当涣然冰释矣。纵有未解,固当侯之,不可强探力索,久当自通,所通必真实,与私识揣度者天渊不足论其远也”。象山先生没有写过关于孟子的专著,却是将孟子之学融会贯通成一生的做事与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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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在体例上,逐章先原文,后释读,极少数章节据前人意见予以合并,释读部分另拟小标题,力求在“人人可读”之前提下,折衷诸家,撮取大义,辨析疑难,激发身心。《孟子》历代注疏甚多,若从旧时集释格式,一一列举,恰如钱穆所言,“可以显作者之勤搜而博辨,而实无益于读者之精契与密悟”,故本书为求简要,于前人之说,除特别见解必著其姓氏以示一家之言外,一般通行解释不一一标明出处,读者如有意追寻本源,朱熹、焦循两家注疏都是不难获得的常见文献,若再有余力,可循书后所列基本文献一一互参,旧说新义自可分辨,作者断无掠美之可能。
至于字句方面,现代以来《孟子》的白话翻译类著作源源不断,但一方面,现代汉语与古典文言之间,实难做到观念义理上的一一对应;另一方面,过于依赖白话翻译,也无助于我们深切体会汉语之美。因此,本书除略微繁难处,一般易查询且无分歧的字句与拼读不再做逐字逐句的重复性注释,读者如限于程度,可在杨伯峻、杨逢彬叔侄先后的两部译注中任择一部,作为辅助阅读。
本书最先属稿当在十一二年之前,彼时应邀选释了《孟子》约十分之一的篇章,三万字左右。随后十年间写作重心转移,这方面工作就此搁置。直至前几年,蒙吕晨老师提及旧稿,让我想起当年钻研旧书册时的少年心气,遂决意完成全本。不承想待到再度动笔后,方知工程之浩大,加之年岁渐长,日常事务繁杂,写作中途常有望洋之叹。如今侥幸得成,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感谢译林出版社上海出版中心诸位编辑同仁的耐心等待和细致编校,但因作者自身程度限制,本书依旧会产生种种谬误,在此也恳切期盼所有读者的审正。
张定浩
2020年1月于上海
编辑丨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