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银华: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医生
彭银华和妻子。
儿子彭银华离世40多天的时候,彭清柏还是不敢回家,他怕一回家,就会想起彭银华还在世的日子。
4月,湖北云梦县早晚的温差还很大,特别是在夜里,有些寒凉的气温对于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来说,不太好过。
“心里空了。”——这是与彭银华29岁的短暂人生有过接触的人至今回想起他时,总会有的一种失落。
学生时代的彭银华。本文除标注外均为受访者供图2月20日21时50分,武汉市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又称“武汉协和江南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医生彭银华因感染新冠肺炎不幸去世。
3月17日晚,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新冠肺炎患者清零。此后,历经消杀等工作,直到3月底,这家医院大楼看上去已恢复往昔。
进入住院部30楼的呼吸三病区,空空荡荡,依然能隐约感受到一种“大战”过后的沉寂。
彭银华就是在这里写下了他抗击疫情又不幸被感染的最后一段人生故事,他曾住过的57床已经换上新的被褥,他的办公桌旁的墙上还贴着科室医护人员的工号。
“彭银华,10447。”这是他来过的证据。
3月18日,澎湃新闻、深圳市恒晖儿童公益基金会和上海沿海建设开发有限公司联合发起抱薪者子女教育陪伴公益项目,旨在为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牺牲英雄的子女提供长期的教育支持及陪伴关怀。截至4月14日,项目共计支持14个英雄家庭、20名抱薪者子女,共计拨付教育支持资金193,200元。彭银华就在首批名单之列。
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30楼,彭银华曾经工作过的办公桌。澎湃新闻记者 汤琪 图贷款学医的农村少年
彭银华在家里排行老三,他还有个大姐和哥哥。
1990年12月,他出生于湖北孝感云梦县的一个农村家庭。“我们农村哪有什么好条件,那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彭清柏这样描述小儿子出生时家里的状况。
从小学到高中,彭银华都没有离开过孝感。初二以前,他的学习成绩算好,但并不突出,直到初一还排不进全校的一百名。初二之后,越努力越见回报,他的成绩稳步上升,最终考入县里一中。
一般来说,一个县的一中,都是当地孩子追求的“最高学府”,彭清柏当时觉得儿子是匹“黑马”,对他充满了期待。
彭银华少年时期的求学之路也并不是完全顺着父亲的意愿。
到了高考前,父亲问他未来想做什么职业,彭银华很肯定地说出“学医”二字,彭清柏当时其实是想让儿子以后当老师的,他还尝试过“劝说”。
“我跟他说,当老师的话,不管你教的是什么,都是面对年轻人,面对的都是灿烂阳光的学生。当医生的话,面对的是很多年纪大、很难治的病人,面对的都是很残酷的事。”彭银华回想着当年对儿子说的话,他那时哪想得到未来儿子真的会面临“残酷的事”?
彭银华听罢,还是选择当医生,父亲也就不再“干涉”他了。2010年,他顺利考入湖北科技学院临床医学专业,南下到湖北咸宁求学。由于家里经济条件有限,彭银华当时的学费靠的是贷款。
彭银华(左2)与大学室友。“吃得起亏”的寝室长
彭银华超过1米8的个子,给他同寝室的室友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
他很高大,有点微胖,很结实,很壮,同班同学兼室友王瑞波还记得刚进大学时彭银华稚气的面孔。那时,同学们都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了同一屋檐下,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谁都还不善言表。
王瑞波和彭银华算是相熟得比较早。进了大学以后,他们开始军训。在此期间,王瑞波把大腿肌腱拉伤了,一段时间无法正常行走,彭银华主动说要照顾他,帮他从食堂打饭,一个乐于助人的形象逐渐在室友们的心中建立起来。
彭银华被室友一致推为他们的寝室长,寝室里的大事、小事全都交由他来管,他也没说什么就答应了。领了“寝室长”头衔,他真就没闲着了。
那时他们寝室安了桶装水,但买水的地点在距离寝室有一定距离的食堂,他们又住在5楼,也没人给送水,只能自己去扛水桶。寝室几个人“排好了班”,水喝完了就轮流去扛,但有时“值班”的室友恰好不在寝室,彭银华总是主动肩负起这个担子。
同班的女生住6楼,扛水桶就更加困难了,最后也都是彭银华帮她们,一扛就是半年多。
彭银华的热心肠不仅被室友看在眼里,连班主任也知道他是个“吃得起亏”的人。有天,班上一个女生晚上肚子疼得厉害,班主任第一个想到他,大半夜给他打电话,问他能不能背女生去医院。
彭银华背着女生先去了学校的医务室,关门了,又打车送她到咸宁市中心医院,一直到天亮才回来。在此期间,他一直在医院陪着女生看诊、治疗。
熟络了之后,王瑞波更多见到的是一个爱笑的彭银华,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彭银华有次差点在他面前掉眼泪。
那是2014年一个晚自习以后,寝室当时只有王瑞波和彭银华两人。彭银华谈到他父亲在医院查出脑梗塞和脑动脉瘤的事,他当时的难过和平时的积极向上形成强烈对比。此后,彭银华把父亲接到咸宁市中心医院治疗,全程一直都是他在照顾。
父亲的病对彭家是一次心理和经济上的双重打击。直到现在,中风给彭清柏留下了后遗症,失去劳动能力,只能在家调养。
他想为她补上婚礼
王瑞波如今再回忆起当年寝室里彭银华单独对他表露的情绪,他认为,父亲的重病也影响到了彭银华早早进入社会工作的决定。
父亲因病丧失劳动能力,母亲也有高血压,二老本身在云梦老家难以创造经济收入,贷款上学的彭银华也希望能更早结束学习生涯,早些进入医院一线工作,也能更早开始挣钱还贷。
彭银华并不算是国内顶尖医学院毕业的学生,他要经历五年本科和三年的规培后,才有机会留在武汉当医生。他的许多同学本科毕业后还会选择读研,哪怕第一年失败,也至少会尝试再考一年。
彭银华也不是没有尝试。第一次考研失败后,他还是放弃了。本科毕业后,彭银华通过了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考试,也通过了武汉市协和医院本部的笔试、面试,留在武汉规培。
本科毕业后,彭银华和室友之间的联络一直没有断过,他们只要有机会都会在武汉聚一聚。
王瑞波手机里有一张照片,他们寝室哥几个拿着啤酒干杯。照片上,喝了酒后的彭银华脸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他们毕业后再聚餐时,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个人的近况和未来的职业规划。
彭银华曾对哥几个说过,他考研没考上,就决定留在武汉上班算了,在武汉做一个好医生,好好学习。因为家里的条件也有限,他还是想更早出来工作挣钱。他正式工作后的第一笔工资,也给了父母。
彭银华与妻子的婚礼请柬。如果没有疫情发生,两人原计划于2月1日补办婚礼。
规培期间,彭银华在120兼职做急救医生,他在一次出车中认识了护士钟欣。
那是2016年1月,一个下着雨的清晨,他们一起去抢救一名已经被判断临床死亡的患者,但当时情绪激动的家属还是强行把患者抬上了车,彭银华没有多说,给患者做了心肺复苏、静脉穿刺和吸氧,他没让钟欣参与。
这事最后闹到了警局,他们一起去做笔录。彭银华安慰钟欣时说了句“别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不久,他俩就“在一起”了。
2017年11月领证后,由于工作和经济等各方面原因,他们一直没有举办婚礼仪式。在钟欣眼中,彭银华有时又很浪漫,他一直记挂着,要为她补上一场婚礼。
这场迟到的婚礼原计划在今年的2月1日、大年初八举行。去年12月,彭银华就在微信群里通知大学同学,也提前和医院领导打好了招呼,他当时想,年前多上些班,年后可以在老家有更多的时间办婚礼、陪家人。
科室的同事都在彭银华带来的喜讯中等待着春节,他们原本计划着过完年后,第一场开年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彭银华的一位同事后来回忆道,这原本是他们工作、生活的日子里,感受到的“小确幸”。
然而,钟欣还是没能等到一场婚礼,29岁的彭银华就先走了。
“没有故事”的男医生
3月17日是彭银华牺牲后的第27天,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新冠肺炎患者“清零”。
再次面对该院住院部30楼呼吸三病区空荡荡的病房,院长助理、呼吸三病区科室主任陈浩觉得心里也“空”了。
新冠肺炎患者“清零”后,空荡荡的呼吸三病区。澎湃新闻记者 汤琪 图彭银华是结束规培之后,在去年的春末夏初被分到了陈浩的科室。初见彭银华,陈浩对他的第一印象和多数人相似,觉得他个子很高,话也不多,看上去非常老实。
“他朴实到没有发生什么故事。”这是陈浩努力回想与彭银华相处的半年多时间后,对他作出的总结。
陈浩坦言,彭银华就是一个普通的本科毕业生,他所做的工作就是日常琐碎的、任何科室都需要做的一些工作,他像螺丝钉,像一块砖,都还谈不上他要去攻克什么医学研究,但这一直是他梦寐以求、可以深造的未来。
12月底,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收治第一例疑似病毒肺炎的患者,后转到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才得以确诊。疫情暴发初期,该院还未被列为定点医院之前,居住在武汉郊区的患者们都会涌向这里。
1月21日,呼吸三病区正式成为了隔离病区,开始收治所有的新冠肺炎患者。在武汉“封城”前的两天,患者蜂拥而至,一床难求。
当时,拿到入院证的病患们聚集在病区门外,黑压压一片,情绪激动的患者不停捶着门。等门稍微打开一点,患者就往病区里涌,有的跪地求床位,有的直接自己去病房里抢。
那段时间,包括彭银华在内,呼吸三病区一共就只有5名医生,患者多到已经让他们无法明确分工了,哪个床位的患者有紧急情况,谁有空了就谁上,每个人都处在“忙不过来”的状态。
彭银华住在本院呼吸三病区57床治疗。人生最后的27天
在前期的一片忙乱下,1月23日,彭银华感到有点乏力、发热,当天拍了CT后没有发现明显的病变。但过了两天,他的症状没有缓解,再做CT后肺部的问题已经显现出来,就住在了57号床治疗。
谁都没想到,刚刚29岁的彭银华,一个身高1米8的人,对此次新冠病毒的反应如此强烈。又过了几天后,他被转去了武汉市金银潭医院继续治疗。
大年初三,1月27日,是安徽医科大学附属巢湖医院重症医学科护士长凌云抵达武汉的日子,她此后一直在金银潭医院支援。她一开始只知道有个同行“中招”了,需要安排人去照看。自告奋勇报名后,凌云见到了彭银华。
据凌云回忆,彭银华刚住进金银潭医院的时候,身体状况还行,他和同房间的病人聊了很多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家人和工作。他还告诉医生,他的妻子预产期是在今年5月,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期许。
彭银华感染的事情并没有告诉父母,他当时还在帮着家里不停为新房添家具,置办结婚用品。
凌云与彭银华最后的微信聊天截图。后来,彭银华的病情未见好转。抽动脉血的时候,他当时血压不好,护士抽不上血,但他依然说,“你放心抽,没关系。”护士看到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正是经历过疫情前期的工作,彭银华作为病人后,更能体谅医护的不易。由于他白天需要吊很多药水,夜尿会比较多,他不想每次都麻烦护士来倒,所以都等到尿壶快满了,凌云才会发现,才赶紧帮他倒掉。彭银华知道,倒一次尿壶和便盆后还需要用热水烫过再消毒,减少护士倒尿壶的频次,可以减轻许多工作负担。
“彭医生一直都很积极,他特别乐观,他在同事群里说等他好了,隔离完,他又可以和他们一起战斗了,他还会鼓励同事。”凌云不知道的是,正是彭银华的乐观,让他的同事们一直相信着他会回来的。
陈浩如今回过头想,彭银华真的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
彭银华插管那天,凌云正好上白班,她当时透过窗子看望过他。彭银华看了她一眼后,头就偏过去了。他当时神智还是清楚的,打上镇定剂等药品后,就没了意识。
多个器官衰竭最终还是带走了这个年轻的生命。
彭银华在金银潭医院治疗。不要遗忘
自从彭银华走后,在金银潭医院支援的余下日子,都让凌云感觉比上了20多年班还累。
噩耗传来的那天夜晚,彭银华所在的大学室友群里,王瑞波和其他室友一道把微信头像都换成了一支烛火,他们开启了群聊语音,彼此交流着与彭银华相处的日子,聊以慰藉,彻夜未眠。
他们的群名叫“莫逆之交”,王瑞波不希望彭银华被人遗忘。
“他是我们的同行,我们都可能是彭银华。”陈浩和同科室的许多医护一样,疫情带给他们的心理创伤还需要时间平复。“我们虽然可以留给别人一个背影,被称作逆行者,但是我们更多想到的不是去当英雄,我们的职责意识告诉我们,这是工作而已。”
陈浩说,彭银华的孩子就是呼吸三病区科室的孩子,科室的每个医护都是这个孩子的“爸爸妈妈”,抚养这个孩子是他们的责任。但陈浩有一丝担忧,他也不希望这种关怀给孩子带来不利于成长的影响,因此他还在学习更多知识,了解如何去更好帮助这个孩子成长。
4月4日清明节,为表达对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斗争牺牲烈士和逝世同胞的深切哀悼,上午10时,全国举行哀悼活动,人们驻足默哀,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
3月18日,澎湃新闻、深圳市恒晖儿童公益基金会和上海沿海建设开发有限公司联合发起抱薪者子女教育陪伴公益项目,旨在为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牺牲英雄的子女提供长期的教育支持及陪伴关怀。
截至4月14日,项目共计支持14个英雄家庭、20名抱薪者子女,共计拨付教育支持资金193,200元。彭银华就在首批名单之列。
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恢复往昔,彭银华不是“没有故事”,他的人生早已深深印在了这家医院的抗疫史册上,专属于武汉的这个冬去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