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社交、硬推理,在“剧本杀”中完成杀人游戏
很多情况下,玩家的撒谎都是为了让游戏顺利进行下去。在他们看来,这不叫撒谎,而叫“戏精”,是剧本杀满足了他们的表演欲。
文 | 高瑜键
编辑 | 萧祷
运营 | 小翠
仓库很大,很黑,唯一的光源来自正中央的一张小桌上,那里亮着八盏小灯,照着桌前摆放的八个椅子。灯光很暗,仓库被蒙上一层不真实感。黄豆酱默默坐下,开始打量剩下的七个人,亮光照着大家的脸,半明半暗中,每个人的表情都罩着一层古怪的气息。
打开桌上的本子,黄豆酱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身份信息。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觉得,有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手,正在桌子下面,悄悄地、不断地抚摸他的小腿。他吓得浑身发软,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本能地开始发抖。耳边传来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讨论谁是“凶手”,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段若有若无的歌声,“立体地”在他身边环绕……
即使已经过去很久,黄豆酱依然记得当时的所有感受,他记得自己拍了很多次手,但是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也记得曾闻到一阵异香,就像小说中的迷香一样。他觉得自己就是孤单一人在这座仓库里求生,全然忘记自己其实是在玩一场游戏。
这场游戏发生在深圳的一个剧本杀展会期间。剧本杀,是LARP(Live Action Role Play,真人实景角色扮演)游戏的俗称,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谋杀之谜”。游戏中,每位玩家都要扮演剧本中的一个角色,或是事件的关键人物,或是凶案的最终元凶。除凶手外,所有玩家共同搜集线索,推理真凶,完成对故事的梳理与还原。
本职是一名园林设计师的黄豆酱,是剧本杀古早时期的玩家之一,同时也是剧本杀圈内一知名测评公众号的北京地区负责人。
他玩的第一款剧本杀,叫《死穿白(Death Wears White)》,这是国内最早的剧本杀雏形,同时也是无数玩家的启蒙之作。“那是个纯英文的本,我们自己专门找人翻译的,其实就是个盗版。”黄豆酱回忆,尽管那个本子在今天看来已经很一般了,但在当时,第一次接触,只感觉那个本真的是“不同凡响”。
从此,被迷住的黄豆酱开始了疯狂的刷本路。如果把盗版也算上的话,他玩过的剧本已经过千。剧本杀与密室、狼人杀不同,一场游戏动辄三四个小时,有些长本的游戏时间甚至会长达一整天,上千次的游戏,意味着超过三千小时的游戏时间,还有一笔不小的开支。
为了剧本杀,他去了不少地方,和女友也是结缘于此。工作之余的闲暇时间,他还在一家剧本杀店里当兼职DM(剧本杀主持人)。为了见到更多好玩的剧本,去年一年,他跑了至少六次剧本杀展会。“我现在负担不起机票,但是高铁和火车还是可以的。”黄豆酱算了一下,每次去其他城市刷剧本都要花至少两天时间,有时甚至还会超过三天,“我的工作卡得没那么严格,一般就请个假,然后周末再双倍补上。”
愿意专门去某个城市刷剧本的,并非黄豆酱一人,有些玩家甚至能做到早上坐火车去一个城市,下午玩本,晚上再搭夜车回到自己的城市。当然,更多的玩家,并不会像黄豆酱这样专门跑去某一个城市,但剧本杀同样对他们的出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玩家王超说,“之前我去某个城市,可能只会盘算一下当地的景点,但现在再去某一个城市,就会考虑一下当地是否有一些独家本,然后跑去玩。”
综艺节目《明星大侦探》的火爆,让很多人第一次了解到剧本杀,也让剧本杀从小众走向大众,成为继三国杀、狼人杀之后的又一个线下桌游风向标。有媒体分析,剧本杀已超越KTV,成为一种现象级的线下社交聚会方式和内容消费方式。
与其他桌游不同,剧本杀里,每个玩家都在其中扮演着关键角色,缺失一个角色就会损失大量信息。不夸张地说,就算有一个玩家不好好玩,每个人的体验感也会因此大打折扣。此外,剧本杀的胜负感比较小,游戏更重视推理的过程,一位剧本杀店家评价,“剧本杀更适合熟人或半熟人的线下社交。”
本身从事金融工作的王超,玩过超过100个剧本,闲暇时间基本都交给了剧本杀。最开始基本上每周都会玩两三个剧本,经常周末上午玩完下午继续,后来慢慢没那么狂热,但也保持在每周一本的频率,就这么玩了两年。
可现实中的朋友很难同样拥有这种高频率的游戏需要,因此不是每个玩家都有那么多“熟人”能够一起,玩家内部的约车群也就应运而生,这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剧本杀陌生人社交属性。和很多剧本杀玩家一样,黄豆酱和王超的微信里都有很多专门的剧本杀群。
王超曾经玩过一个名叫《雷霆堡》的剧本,这个剧本的故事线很长,一场玩下来要17、18个小时。当时,他跟着朋友的“车”,还有其它四个人,之前并不认识。王超跟其中两位被分到了同一阵营,一个人在剧本中是他的师姐,另一个人是他们的师父。
17个小时内,他一直喊着师父师姐,慢慢自己也入戏了,“我就觉得,师父就要很护短,我就要保护师姐”。游戏结束后的复盘阶段,三人仍以彼此的角色名相称。一场游戏好像瞬间帮助他们完成了从认识,交换秘密,到彼此保护,甚至为彼此牺牲的全过程,而这种感情会自然而然地延续到现实生活中。后来,王超跟师父、师姐都单约过几次局,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十分亲近。
一位剧本杀店家也认为,剧本杀具有一种独特优势——交换秘密。“交换秘密是最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方式。”他觉得,当代年轻人有太多秘密,大家坐在一起闲聊,很多时候聊工资不合适,聊工作不合适,聊感情还是不合适。而在剧本杀里,大家可以披上另一层身份,通过交换剧本中角色的秘密,在现实中迅速拉近感情。
然而,这种友谊存在一个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撒谎。在一场剧本杀中,永远都会有至少一个玩家在撒谎。
王超还玩过一个剧本,他的角色是一位身负国仇家恨,但是却命不久矣的男子,他有一个两情相悦的爱人,同时也有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刚好是他仇家的女儿。如果放在电视剧中,这种老套的情节可能会被骂没新意,但当真正成为其中一员时,王超深深地陷入纠结之中。他全程都在骗人,一边骗仇人的女儿拿情报,一边骗他的爱人自己已经移情别恋,让她别再等他。整场游戏下来,他一直都感到良心不安。
游戏结束后,被王超骗了一整场的朋友,一直都在感慨人心险恶。“但那也没办法。”王超觉得,“我就说,下次我一定拿一个为你奋不顾身的角色。”
这种剧本杀中的谎言,更多的是游戏的运行机制。很多情况下,玩家的撒谎都是为了让游戏顺利进行下去。在他们看来,这不叫撒谎,而叫“戏精”,是剧本杀满足了他们的表演欲。“就算我在里面使劲使坏,也没有人会真的觉得我很坏。”剧本杀资深玩家小晴解释,因为“这就是你的角色。”
剧本杀分为盒装本与独家本,其中独家本又被分为城市限定(一个城市卖2到3家)和独家(一个城市只卖1家),盒装本就是普通剧本,没有数量限制。理论上每个剧本都可以改编成实景剧本,但受限于成本,这种实景的沉浸式剧本相对较少。
黄豆酱格外喜欢这种沉浸式的体验,之前他曾经体验过一次实景剧本,剧本的前半段故事发生在一辆公交车上,那位店家专门买了一辆废校车,改装成公交车,拉着玩家从集合点出发,大概20分钟,到达一个废旧的工业园区,那里是故事后半段内容的发生地。
“这种模式你在北京根本不可能体验到。”黄豆酱强调,“我拉上你,要不就一看今天限号,要不咱们一块上了五环,‘各位玩家不好意思现在堵车了,您就先在车上呆着吧。’”
因此,要想玩到最新的剧本,体验到最真实的刺激,当线下店满足不了时,跑展会成了另一种的方式。黄豆酱自称“四海流”,东南西北,只要有喜欢的剧本的展会,只要能带来高感官刺激的体验,他就一定要亲身跑去探个究竟。
展会是剧本杀最大的圈内盛事,产业上下游,各个环节的人齐聚一堂,剧本发行人、作者会带着最新的剧本参展,好的剧本可以过万。各个城市的店家会参与体验、花钱购买。
在北京的店家卓峰曾去其他城市参加过剧本展,在一次展会上买回了4个剧本。他自2019年从投资行业奋身一跃,进入剧本杀市场。
进入这个行业,“最打动我的是能赚到钱。”卓峰说。到2020年春节前,他已经在北京拥有3家线下店铺,有120个本子。黄豆酱也赞同这一点,“去年钱太好赚了。”有媒体报道,截至2019年12月,全国的剧本杀线下店已经飙升到12000家,市场规模已经在40亿左右。
不少店家追求独家剧本,但对于卓峰而言,虽也看重剧本本身的质量,但更在乎店铺的服务,和剧本的呈现——后者既包括店铺能营造出的氛围,还有主持人的控场水平。
黄豆酱记忆深刻的,那个在仓库里,伴随着诡异的歌声和若有若无的刺痒的剧本,就是把人带进剧本里的好的呈现。这位店家在展会开始之前,敲遍了展馆附近所有场地的墙,才选定这个回声合适的仓库。
游戏当天,店里全员出动,黄豆酱听到的那段歌声,是一位员工拿着挑杆,吊着音响,在他们头顶上不断甩动营造出的立体声效果。而为了保持这种效果,四个小时的游戏时间里,他一刻也没有停下。
“我还是觉得,做玩家的时候最快乐。”黄豆酱表示,“真正深入到行业内部,就会觉得很难过,行业的发展太艰难了”。
自2018年,综艺《明星大侦探》的出现,带火了一波线上剧本杀App,有的正在逐步走入线下。
黄豆酱曾经与某个App的官方运营探讨过玩家转换的困境。对方认为,线上玩家很多,但愿意走到线下的,却寥寥无几,“看的是一部分,玩的又是一部分。”很多线上剧本杀的玩家,并不愿意走到实体店中,坐下和陌生人一起花至少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去玩一场游戏。
“你让玩家坐到这里,玩上至少三四个小时,没有好的剧本、好的质量,凭什么能够吸引他们。”上述剧本杀店家表示。
但好的剧本涉及整个产业链上下游的一场互搏。
黄豆酱回忆,从2019年上半年开始,剧本杀行业进入一个快速发展期,每天都有约1.2到1.4个新剧本出现,好本夹杂在烂本之中,在很大程度上给玩家带来筛选上的困难。
“我就不愿意去开新本的第一车。”王超表示,剧本的质量参差不齐,刷“首车”跟小白鼠差不多,很多情况下都是浪费大把时间去玩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
对于下游的店家而言,就算高价买到了高质量的独家剧本,横亘在出圈之前的还有另外一件事,盗版。
事实上,在剧本杀的发展初期,是不存在“独家本”一说的,那时所有人玩的都是盒装本。甚至,有一些店,玩家到店之后,老板直接拿来一张纸,上面列着很多剧本,随意挑选,“选完后他们就在电脑上现场下载剧本,直接打印一沓A4纸,你去玩吧。”黄豆酱透露,直到今天,还会有一些店家这么做,发行方亦无法对剧本进行监督。
除此之外,剧本的呈现需要专业的主持人团队,能够脱稿复盘,能够和客人有真正的对话,“一个完美的主持人,基本上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行业里面都可以做到很好。如果是其他行业,他其实会赚的钱比现在要多。”卓峰说。
疫情更是给线下剧本杀店家迎头一击。卓峰在北京的三家店,还没能复工,他错过了春节旺季,已经准备关停一家,接下来的暑期档能否顺畅也还不明确。而在北京之外,对那些实景剧本杀店铺而言,提供的换装服务成了负累,曾经被看作亮点的陌生人社交如今也成了障碍。
本来,黄豆酱准备在春天发行自己的第一个剧本,现在这一计划推迟到了本月13日才开始的银川展会上。这是疫情以来的第一场展会。
被打乱的不止有黄豆酱一人的剧本,他所在的公众号原本准备在夏天举办一场“剧本杀邮轮展”,邀请玩家在邮轮上展开沉浸式的剧本杀游戏,吸引更多玩家参与到剧本杀游戏中。
“我们玩剧本,需要邮轮吗?我们只是需要邮轮这个噱头,让更多的人看到,还有这么一种游戏的存在。”他说。
只是夏日已至,他们的邮轮梦还在计划中。
(黄豆酱、王超、卓峰、小晴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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