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国内 2019-11-29 10:25 的文章

玻利维亚的极右翼政变与拉美政治的民粹难题

撰稿丨徐悦东

据新华社报道,玻利维亚临时总统珍尼娜·阿涅斯于11月24日签署并颁布了一项新选举法案,以尽快举行新的选举。她还承诺,新选举将是“干净、公正和透明的”。该法案还特别规定,此前连续两次任总统的玻利维亚人不得再次竞选总统。因此,已辞去总统职务的莫拉莱斯将不能参加本届总统选举。

玻利维亚发生了什么?莫拉莱斯为何会辞去总统职务,跑到墨西哥寻求庇护?莫拉莱斯于2006年当上玻利维亚总统。此后,他在2014年再次当选总统。但是,由于玻利维亚宪法不允许其在2019年再次竞选连任,莫拉莱斯就在2016年举行公投,寻求修宪再次连任。不过,此次公投遭到51.3%的反对票否决。莫拉莱斯拒绝接受公投结果,让宪法法院认可了他今年大选的竞选资格。

在飞机上逃亡的莫拉莱斯,图来自墨西哥外交部长马塞洛·埃布拉德的推特

莫拉莱斯是玻利维亚执政时间最长的总统,他一直保持着较高的支持率。莫拉莱斯支持率较大幅度下跌的转折点,是2016年的修宪公投。根据大多数民调的预计,莫拉莱斯在今年大选的首轮选举的得票率,不足以保证他能提前获胜。所以,莫拉莱斯很可能要与排名第二的中间派候选人、前总统卡洛斯·梅萨在次轮选举对决。而选举若进入次轮,莫拉莱斯的胜算并不大。

因此,莫拉莱斯打出了一张令人匪夷所思的牌。在大选投票结束开始计数选票的数小时后,该国的选举官员突然停止发布统计结果。当时,莫拉莱斯还领先,但不至于在首轮获胜。随后,莫拉莱斯单方面宣布,他已获得压倒性胜利。

此后的整整一天内,选举官员都没有公布任何统计结果。直到10月21日,选举官员在深夜突然发布新的计票结果——在完成95%的统计后,莫拉莱斯已接近首轮获胜。这时,莫拉莱斯的主要对手梅萨,指责莫拉莱斯舞弊。根据10月24日的官方数据,莫拉莱斯获得47.08%的选票,而梅萨只获得36.51%的选票,刚刚超过赢得选举所需的10%。

莫拉莱斯

这样的选举结果并不服众,反对派遂发起全国大罢工。很快,玻利维亚多个城市爆发了持续的暴力抗议潮,连警察也参与了反对莫拉莱斯的抗议。不过,城市中产阶级中间派主导的抗议活动,随后被极右翼势力骑劫。

在抗议浪潮中,公开的种族主义情绪显现出来,并引向极端暴力。莫拉莱斯的总统府被洗劫,莫拉莱斯的姐姐家被烧毁。警察与极右翼团体合作,逮捕莫拉莱斯手下的社会主义运动党支持者。社会主义运动党在科恰班巴的核心人物、温托市市长被暴徒围攻、剃发并游街示众,暴徒还给她涂上代表玻利维亚右翼的红色颜料,直到她被政府支持者救出。政府支持者与示威者之间的暴力冲突,已导致多人死亡。

被剃发并涂上红漆抓来游街示众的玻利维亚女市长

莫拉莱斯并不承认自己舞弊。但随着抗议活动愈演愈烈,莫拉莱斯接受重新选举。不过,这个呼吁依然无法安抚反对派。而且,莫拉莱斯已经“众叛亲离”,军方与警方也要求莫拉莱斯下台,多名内阁成员请辞,其中包括众议院议长、矿业部长,连副总统贾西亚也宣布辞职。

11月10日,莫拉莱斯见大势已去,只好宣布辞职。第二天晚上,莫拉莱斯飞往墨西哥寻求庇护。根据玻利维亚宪法,总统和副总统若无法履行职务,其代理总统的职位应该由参议院主席与众议院议长依序进行代理,但两院议长都已请辞。参议院副议长珍妮娜·阿涅斯,在没有得到多数选举代表的支持情况下得到议会批准,无视法定的继承程序,宣布担任玻利维亚临时总统,将带领国家重新举行大选。在许多左翼媒体眼里,她是一名白人至上主义者。因为她在社交媒体上曾说,她“梦想着玻利维亚摆脱原住民的撒旦仪式”,首都“不适合印第安人”。这起政变,意味着玻利维亚政府暂时落入了极右翼少数派的手中。

珍妮娜·阿涅斯

这场反莫拉莱斯的运动是如何被极右翼势力骑劫的?

莫拉莱斯是玻利维亚历史上第一个印第安原住民总统。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曾靠种植古柯

(一种制造毒品的植物原料)

谋利。莫拉莱斯加入了古柯种植者工会后开始涉足政治,并在后来组建了一个以古柯农工联盟为主体的新兴左翼政党“社会主义运动党”。该党反对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还主张合法种植古柯。

2005年,“社会主义运动党”发动示威,反对当时政府打算对外资开放油气资源的举措,这使得该党支持率大涨。同年12月,莫拉莱斯当上了玻利维亚总统。

与拉美其他“粉红浪潮”的左派领导人相比,莫拉莱斯的政绩是最好的。他大搞平权,为印第安原住民争取平等的政治权利,原住民能按照比例进入国家的官僚机构。此外,莫拉莱斯在公共教育上也开始重视原住民的传统。作为对印第安原住民特殊的历史文化的保护,莫拉莱斯还赋予原住民特殊的土地权。在莫拉莱斯的执政期间,种族主义问题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此外,莫拉莱斯推动了矿产、森林、通讯、交通等领域的国有化,实施扶贫计划,也开展了扫盲运动。他大力投资基础设施,并在偏远的原住民地带推动古柯种植,使他们脱贫。莫拉莱斯还针对庄园主开展“土地改革”,分配给无地贫民。不过,这项改革实施起来困难重重。

总体来说,在莫拉莱斯执政期间,根据世界银行的标准,玻利维亚经济增速年均5%,高于南美洲其他国家,极端贫困人口从38%下降到18%。在2015年,玻利维亚还进入了所谓的“中等收入国家“行列。此外,玻利维亚的基尼系数从2006年的0.567下降到2017年的0.44,收入不平等也得到了改善。

穿着印第安人传统服装的莫拉莱斯

但是,原住民的阶层地位提升,引起了城市中产阶级的相对落差以及不满。在城市中产阶级的眼中,莫拉莱斯无视2016年公投的结果,以及这次大选计票的中断,都大大降低了莫拉莱斯政府的合法性。莫拉莱斯对权力赤裸裸的贪恋,是有着军政府独裁记忆的玻利维亚人不愿意看到的。此外,莫拉莱斯政府严重的腐败也备受诟病,他的总统府也极尽奢华,这也是城市中产阶级出来抗议示威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过,在玻利维亚东部低地地区,激进化的低地右翼很快骑劫了由中产阶级主导的抗议。极右翼领导人卡马乔

(Luis Fernando Camacho)

曾领导过新法西斯青年团体。今年,卡马乔夺得了圣克鲁兹市公民委员会的权力。该机构负责整合该区域不同经济部门的资本和利益。此外,卡马乔还融合了一些反对莫拉莱斯的组织、团体和工会,壮大了其势力。

玻利维亚骚乱

在莫拉莱斯外逃之后,玻利维亚出现了政治真空。梅萨的核心基本盘是城市中产在2016年公投反对莫拉莱斯连任的21-F运动,但该运动在今年大选开始之际就已式微。而这次动荡的核心组织是各大城市的公民委员会,这些组织与极右翼势力结成同盟。卡马乔迅速崛起,正在成为许多人心中真正支持的人选。

此外,《雅各宾杂志》指出,玻利维亚的动荡政局或许与美国有关。美国总统特朗普在11月11日表示,玻利维亚前总统莫拉莱斯政府的垮台,向委内瑞拉和尼加拉瓜传达出强烈信号,即民主和人民的意志永远会是胜利的一方。此外,特朗普还第一时间承认了经政变上台的玻利维亚临时总统珍妮娜·阿涅斯。而亲美的美洲国家组织(OAS)也声称,此次大选中有违规行为。特朗普政府或许在推动玻利维亚政变,支持该国的极右翼势力。当然,特朗普并不承认这是一场“政变”。与此同时,美国民主党的伯尼·桑德斯和英国工党党魁科尔宾都谴责了玻利维亚的政变。

《雅各宾杂志》还认为,莫拉莱斯计划将锂矿国有化。随着电动汽车市场的开拓,锂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多,玻利维亚的锂储量是世界上最多的。美国或许在打玻利维亚锂矿的主意,因此推动这场政变。这使人联想到上世纪70年代智利的“皮诺切特兵变”和本世纪之初的委内瑞拉政变,美国的阴影始终在拉美政治的上空萦绕。

拉美新一轮的抗议浪潮的背后是什么?

在2006年,有11个拉美国家举行大选,左派和中左派政党纷纷胜出,“粉红浪潮”呼风唤雨。而今天,拉美的左派势力逐渐凋零,委内瑞拉前领导人查韦斯于2013年去世,其接班人马杜罗治下的委内瑞拉濒临破产。作为“粉红浪潮”的最后幸存者,莫拉莱斯也在今年宣布辞职。

拉美的“粉红浪潮”

在“粉红浪潮”中,为何最成功的莫拉莱斯会垮台?除了对权力的贪恋、腐败以及美国的因素,我们还能如何理解莫拉莱斯政府的垮台?在Versoblog上,Ashley Smith采访了两位长期研究拉美的学者杰弗里·韦伯

(Jeffery R. Webber)

和弗雷斯特·海尔顿

(Forrest Hylton)(该采访的中文编译版已刊载于澎湃新闻)

。他们认为,这是全球资本主义危机在玻利维亚的回响,以及“采掘发展主义”的内生性矛盾所导致的。

莫拉莱斯虽然在执政期间取得不错的成绩,但依赖资源出口的玻利维亚,其经济对世界市场走向的反应是敏感的,它的外汇储备正在枯竭,政府的赤字和债务都在增加,这使得玻利维亚政府更加依靠开采资源来发展经济,甚至在不征询原住民意见的情况下进行开采,这也造成了生态灾难,进而造成了民意下滑。不过,莫拉莱斯的群众基础依然在,或许大家很快会看到群众持续反对右翼政府的力量,玻利维亚的政局还没有落定。

与此同时,新一轮的大规模抗争运动正在席卷拉美。杰弗里·韦伯认为,这一系列拉美抗争各有不同,但它们都是2008年经济危机在拉美的回响。其实,中美洲被深深嵌入了美国市场,它们很快就被卷入了那场金融危机。而这场经济危机对拉美的影响却有所滞后。因为他们和全球新兴的积累中心建立了更深的关系,这使得他们出口的矿产、农产品和石油天然气的价格稳定。

当全球新兴的积累中心的经济增长开始缓慢时,而美国和欧元区还没有真正复苏,2012年后南美洲地区也开始慢慢陷入经济危机。2014年中期油价大跌,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的经济遭受严重的打击,引起了社会动荡,影响至今。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政府,拉美迎来了普遍紧缩的时代,社会也开始变得动荡。

在厄瓜多尔前总统科雷亚的左翼政府的十年执政下,厄瓜多尔经济高速发展,但是,其“采掘资本主义”越演越烈,这使得科雷亚政府和原住民生态运动之间的对抗也日益加深。当国际市场波动,厄瓜多尔经济开始下行的时候,科雷亚政府的再分配效果减弱,政府债务缠身,其技术官僚的统治作风开始越来越不受欢迎。继任者莫雷诺上任后,立即反对前任,走右翼亲美路线。

不过,不管何种意识形态,民众依然不满。今年10月,厄瓜多尔宣布取消对汽油等燃油的价格补贴,油价大涨使得当地群众的抗议活动持续了11天。激进的印第安原住民抗争队伍还进入首都基多,要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滚出厄瓜多尔”。最终,该运动以政府撤销该项补贴削减而告终。

而智利自皮诺切特上台后,曾被视为实行新自由主义政策后,实现经济高速增长和政治稳定的拉美国家典范。在智利民主化后,智利政府也延续了新自由主义的许多政策。不过,在今年11月4日,智利地铁票价上涨引发的抗议,引发了严重的暴力冲突,智利多地进入紧急状态,并实行宵禁。原因在于,虽然智利的经济增长很快,但其社会的不平等程度极高,十个亿万富翁拥有的财产占总GDP的16%。同时,中产阶级靠信用卡生活,智利的家庭债务在拉美国家中最高,其公共福利严重不足。

智利骚乱

负债累累向下流动的中产阶级和底层大众团结了起来,使得整个运动很快席卷了智利,他们违反宵禁和紧急状态的集会权,并演化成了暴力骚乱,造成多人死亡。根据联合国发展计划署的调查,从2017年到2019年,智利80%-95%的受访者,对他们的国家、政党和政客已失去了信任感。该运动以皮涅拉总统中止紧急状态和宵禁,并撤销公共交通涨价而告一段落。

在智利的抗争运动中,工人运动、原住民的抗争、生态保护运动、女权运动等元素似乎都结合了起来,左翼政党似乎处于边缘地位。人们对政党和政治保持着不信任的情绪,使得拉美的许多抗争显现出民粹化的特点。杰弗里·韦伯担心,街头政治缺乏明确的目标和领导,大家在街头上陷入“为反而反”的情绪中,很容易被极右翼势力所骑劫;就像巴西在2013年因公共交通票价上涨而席卷全国的游行示威,在两年后就被极右翼势力骑劫了。玻利维亚的抗争运动,何不也是如此呢?

许多拉美国家的政治,似乎摆不脱“左极必右,右极必左”的“政治躁郁症”,这一方面与拉美的政治文化传统有关,另一方面也跟地缘政治有关。不管左翼还是右翼上台,许多拉美国家都没有摆脱它们对自然资源的严重依赖,这使得它们陷入“资源诅咒”。国际市场的风吹草动,会极大地影响国内的政治经济局势。其产业结构不合理、工业化发展不健全,忽视了制度完善和改革,都削弱了它们可持续发展的稳定性。

而且,拉美靠开采资源的发展模式,都会与原住民的生态运动相龃龉,这也使得拉美许多国家不断陷入了种族主义政治的斗争之中。左右两极的极化,使得许多拉美国家难以形成凝聚力和共识。随着一波波激进的政治运动风起云涌,大家都认为当前的体制有问题。但是,拉美民众也发现,不管政府如何更迭,严重的社会问题都无法得到解决,大家对政府早已失去了信心。社交网络可以迅速传播不满情绪,能轻而易举造成民众抗议,此时抗议活动被极端民粹的极右翼骑劫,或呈现出极左的态势,也就屡见不鲜了。

参考链接:

https://mp.weixin.qq.com/s/sbIobOGzei6dRN3RSjgj6g

https://www.versobooks.com/blogs/4493-the-eighteenth-brumaire-of-macho-camacho-jeffery-r-webber-with-forrest-hylton-on-the-coup-in-bolivia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920597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050158

https://mp.weixin.qq.com/s/d_oxogGsMLjfE1iz9r4PbA

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51140242171877774&wfr=spider&for=pc

作者丨徐悦东

编辑丨余雅琴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