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娱乐 2020-02-07 16:47 的文章

细说《霸王别姬》:又见程蝶衣,再见张国荣

1993年上映的电影《霸王别姬》,直到现在,依然是华语影片里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山。无论是其所取得成就——荣获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大奖、美国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奖、国际影评人联盟大奖等多项国际大奖,还是演员、导演、摄影所呈现出的状态,几乎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尤其是饰演程蝶衣的演员张国荣,可以说是把这角色刻画得入木三分,比剧本还更加真实地展现了程蝶衣一个“戏痴”、“戏疯子”不断被命运扭曲和折磨的一生。

如果套用影片中袁四爷曾评价蝶衣的话,那就是“恍惚间,看到张国荣,就好像看到了程蝶衣”。

尤其是两人还一样地爱上了自己“兄弟”,也最终走上了一样的结局,就更加让我们深信,哥哥张国荣就是程蝶衣。

程蝶衣在原著小说和电影中的区别。

这部影片改编自李碧华的小说,但在编剧芦苇、李碧华等人的二次创作下,电影剧本相对原著,又有了很大差异。

这次的改编虽说保留了人物的基本建构,但在故事的最终走向、以及人物的悲剧命运展现上,剧本都有所不同。其中最大的改编,还要属程蝶衣的人物设定和结局。

小说里的程蝶衣和电影中的程蝶衣在人物设定上,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那就是烟火气,也可以说是俗人的“俗”气。

前者是一个平凡人,有常人都有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他会和菊仙争风吃醋,也会在袁四爷处死时唏嘘感慨。

而后者,就是一个彻底为京戏而生,且已经人戏不分的理想主义者。除了京戏和师哥,其他的世间万事万物皆不在他眼中。

所以,他才会在庭审时说出“青木如果还活着,京戏早就传到日本国去了”。也会无视时局的风云变幻,而仍旧坚持京戏要讲究“唱念打坐”与情境之美。

在人物结局上,小说中,程蝶衣并未在十一年后自刎,而是成为京戏的艺术指导,和段小楼多年后在香港重逢。这就能看出编剧芦苇的功力了,程蝶衣的自刎,无疑是加剧了人物的悲剧性,也是这种悲剧性,才让影片的艺术性得到了极大升华。

影片中,程蝶衣的自刎,不能说是剧情的反转。因为从一开始,所有人物冲突、时局变幻,都是在将他逼向绝路,这是悲剧性人物所必须要面对的宿命。

那么电影里,程蝶衣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死亡的呢?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分析的内容:

让一个人失去生的希望,主要靠什么,那就是靠剥夺。把他所拥有的东西,都剥夺殆尽。程蝶衣这一生,无外乎只在意两样,一个是京戏,另外一个就是师哥。

京戏:不疯魔,不成活。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句话用来形容京戏表演,再合适不过。每一位京戏名角儿的背后,必定都藏着无数的汗水与泪水。

旧时学京戏,主要有四种途径:科班授艺、手把徒弟、以大带小、票友学艺。四大名旦中的程砚秋,就是“手把徒弟”。而梅兰芳,因为家境殷实,他选择的是票友学艺。


其中最苦的是科班授艺和手把徒弟,要签订类似卖身契一样的合约,合约期间任师傅打骂,且生死概不负责。

而影片中程蝶衣他们待的关家班,就是科班。小瘌子就是因为惧怕师傅毒打,而选择了自尽。

01.

蝶衣是被母亲艳红强行送进来的,为了让关师傅收下他,不惜切断了蝶衣的六指。所以,一开始,他学京戏完全是被迫的,是不得不学的。

蝶衣真正喜欢上京戏,是后来和小瘌子出逃,恰好碰上了京戏名角儿的义演。那是一出《霸王别姬》,台上是才子佳人,英雄美人,是蝶衣从未真正接触过的世界。

这一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蝶衣为什么会喜欢京戏?又为什么会到不疯魔不成活的境界?

在影片的开头,我们不难得出几个信息,那就是蝶衣母亲的身份是妓女。而且,她独自抚养着儿子。所以,蝶衣和母亲的感情尤为深厚。但就是这个被他唯一信赖的母亲,最后却把他丢弃在戏班,甚至还狠心断了他六指。

被母亲抛弃的阴影,伴随了蝶衣一生。

电影在后半部分,有两处是关于他母亲的。

第一次是蝶衣隔着屏风吸食大烟,那坤在另一头念着一封他写给母亲的信,念完了那爷问寄哪,蝶衣说老地方,然后那爷就把信烧了。

第二次是建国后,蝶衣戒大烟,在极端的痛苦下,他有点意识模糊。嘴里开始念叨当年被母亲断指之前说的话:“娘,手冷,水都冻冰了”。

综合这两处,可以看出,被母亲抛弃的经历,始终都是他内心无法抹去的一大创伤。也因为这,所以他才对这个世界极度的缺乏安全感。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这句被反复吟唱的京剧台词,实际就是蝶衣内心的真实写照。

在这种情况下,京戏的舞台就成为他唯一能躲藏的地方,而京戏本身,就是他唯一能寻求的庇护。

02.

京戏的没落,是蝶衣走向灭亡的原因之一。

电影中,蝶衣和小瘌子出逃看到名角儿的义演,以及成年后已是角儿的蝶衣与小楼第一次登台。前后两次角儿出场,都被众人蜂拥追逐,场面就像现在的粉丝看到自己喜欢的爱豆。而这些角儿们呢,少年裘马,意气风发。

这是影片里京戏最鼎盛的时候,自那之后,它就逐渐走向没落。

京戏的没落,同样也是通过蝶衣几次登台演出表现出来的。它们分别是:

抗日时期,蝶衣独自登台唱《贵妃醉酒》,唱到一半,灯灭了,空中散落了很多单页,人群开始骚动。黑暗中,唯有日本军官青木和袁四爷仍然注视着舞台。抗战胜利后,蝶衣和段小楼为国民党唱戏。还没等小楼登台,台下的国民党兵就纷纷用手电筒调戏蝶衣。这时候可以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对京戏从艺者毫无尊重。解放后,蝶衣和小楼给解放军唱《霸王别姬》。唱到一半,蝶衣突然失声。两人十分惶恐,甚至都做好了挨打赔偿的准备。但这时台下却响起了鼓掌声,开始唱军歌。很显然,这是解放军对他们的宽容和尊重。但同时,也意味着这群年轻人对蝶衣他们唱的不感兴趣,所以唱好唱坏都无所谓。


除了这三次登台,还有一处,也能看出京戏的没落。那就是抗战胜利后,蝶衣因为汉奸罪在法庭受审。本应该是国粹的戏剧,却在检察官的口中成了“淫词艳曲”。

没落以后,那就是消亡。

在电影中,或是在程蝶衣眼里,京戏是(曾)消亡了的。而这种消亡体现,主要集中在解放后。

先是那场关于京戏改革为类似现代戏的讨论。那坤、小楼都嗅到了时局的危险,为了明哲保身,他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立场。面对着以小四为首的激进派,只有蝶衣,仍然坚持京戏要“唱念打坐”,要讲究情境与意境之美。

然后是那场讨论之后,蝶衣用关家班师傅教训徒弟的方式,打骂小四。结果却遭到了小四的激烈反抗,面对蝶衣“永远成不了角儿”的论断,他反唇相讥。这对师徒,也可以说是养父子,彻底地决裂了,而蝶衣背后的“同光十三绝”在渐渐落下。

与此同时,他的虞姬扮相,也被小四夺走。心灰意冷又或是失望的蝶衣,选择烧掉了所有京戏行头。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体现了他性格中极为刚强、不妥协的地方。

最后就是在那一场动乱中,段小楼为了自保,不惜出卖蝶衣。就像蝶衣自己发出的控诉,连你楚霸王都投降了,这京戏能不亡吗?

师哥: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

很多人,都习惯把这部电影称之为同性恋电影。实际并不然,严格上来说,这还是算异性恋,因为蝶衣对自己的性别认知是女性。另外,蝶衣的性别认知障碍,并不是先天的,而是被后天环境一步步逼迫成的。

在说到蝶衣对师哥感情之前,我们先来对他的性别认知障碍形成过程进行分析。

01.性别认知障碍的形成

蝶衣的母亲艳红带他到关师傅面前,让其收下蝶衣时曾说道:“不是养不起,而是男孩大了留不住”。再联系一下艳红的身份以及原著,不难看出,蝶衣是被当成女孩养在妓院(电影中,蝶衣一出场就是扎着辫子,戴着暖手套,这是极富女孩特征的装扮)。对男女之事,从小就“耳濡目染”,且极为厌恶。

原生的畸形环境,是造成他男女性别认知障碍的因素之一。

而到了关家班中,从一些细节处,我们也可以看出这时候蝶衣仍然是被当成女孩。先是蝶衣练功时,师哥冒着被处罚的风险给他“偷工减料”。

然后就是到了学徒卧房时,其他孩子都是“赤条条”,唯独蝶衣穿戴整齐。另外就是关师傅在讲《霸王别姬》时,蝶衣和其他师兄弟是分开坐的。

最后就要说到贯穿影片始终的《思凡》,“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这是少年时期蝶衣经常念错的一句台词,为此挨了师傅不少打。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句唱错的台词,可以说是蝶衣对自己男性身份的坚持。但这都在师傅一次次打骂中,逐渐被抹杀了。

除了环境,影片还有对蝶衣进行的三次生理与心理摧残。这是造成他性别认知障碍最直接的因素。

断指;第六根手指,是多出来的器官,暗指男性象征。但这手指,却被母亲生生去掉了。这对于蝶衣来说,是身体上的“阉割”。被师兄段小楼用烟锅捅嘴:影片中,蝶衣在那坤到梨园时,又把《思凡》唱错,这是他最后一次唱错(电影结尾不算)。眼见戏班子就要因为蝶衣而损失一大单生意,段小楼情急之下将烟锅捅了蝶衣的嘴。这其中的真正内涵就不必多说,烟锅亦是“阉割”。自这次以后,蝶衣就再也没有唱错。可以说他是为了段小楼不再替他操心,也可以说他是为了不再挨打,选择放过自己,放弃男性认知。即便经历了以上两次事件,蝶衣内心的真正认知还没有完全偏向女性。将他的性别认知彻底扭曲,是张公公的猥亵。在经历了女性的屈辱后,蝶衣在心理上就成为了真正的女性。所以,从张公公府上出来后,才会“母性大发”,坚持抱养小四。


02.对师哥的感情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对于京戏,蝶衣是已经痴迷到人戏不分的地步。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他,只有在戏台上,才能得到心理的安慰。这种代入感,主要表现在“虞姬”这个角色上。

蝶衣是完全把自己活成了她,所以,才会让袁四爷发出恍若虞姬再世的感慨。对于蝶衣来说,段小楼是从小就呵护他的师哥,也是在京戏里和她(他)虞姬唱《霸王别姬》的楚霸王。

所以,已经认同自己女性身份的他,会迷恋舞台上的霸王,对生活中的段小楼产生别样的感情是必然。在《霸王别姬》这出京戏里,故事主要是强调虞姬对霸王从一而终、至死不渝的爱情。

“从一而终”,也是蝶衣对京戏和师哥的态度。电影中,即便面对咄咄逼人的激进派,蝶衣仍丝毫没有改变他对京戏的坚持。

在后来遭遇换角儿后,他也没有妥协而是选择把行头都烧了,这是他对京戏的从一而终。

蝶衣曾要段小楼许诺,要跟他唱一辈子戏,差一年,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这就体现了蝶衣对感情的从一而终。

与蝶衣对京戏痴迷相比,段小楼展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在他看来,京戏只是谋生的手段。如果哪一天,唱戏不能营生了,他就会毫不犹豫放弃。并且他始终把戏和生活分的很清楚,在台上他是霸王,到了台下他就是段小楼。

而在情感上,就更加明了。影片里,段小楼始终把蝶衣视为手足,而非爱人。他的爱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菊仙。所以,蝶衣寄托在他身上的京戏梦和感情,都注定了是错付。

错付的感情,并不足以压垮蝶衣。因为他始终坚信,即便和师哥在一起的不是他,但师哥对自己好是真实的。另外,假霸王的假,不是表现在台上台下的区别,而是在真正大是大非面前,能否表现的始终如一。

真正压垮蝶衣的,是段小楼的背叛。这个在解放前嫉恶如仇,不惧豪强、不惧侵略者的血性武生,在扭曲的时代里,也被扭曲了人性与良知。为了自保,他先是揭发师弟程蝶衣,后面又揭发了和自己共患难的妻子菊仙,毫无霸王该有的气势。

他的背叛,就意味着虞姬(程蝶衣)的霸王彻底死去。

纵观蝶衣一生,他都努力地挣扎在这人世,即便被命运诸多摧残,但他还是想好好活下去。但到头来,却还是被自己所爱之人辜负和舍弃。唯一理解自己痛苦的,却是一直被视为情敌的菊仙。他所建构的认知,都在这一刻崩塌。

再加上京戏的没落,蝶衣会走上死亡,是必然。

多年后,两人再次登台,蝶衣依然宠辱不惊、平静如水。而段小楼则变得苍老且唯唯诺诺,毫无霸王的锐气。“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一语惊醒梦中人。蝶衣这一梦,就是一辈子。


程蝶衣是《霸王别姬》这部电影的灵魂,如果没有他,那这部电影就会失色很多。

而哥哥张国荣,则凭借自己出神入化的演技,赋予了这个角色生命,可以说,是他成就了电影中的程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