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厌其烦,在不同的镜头前熟练地说着相同的话:案子还没有结束,他希望看到人贩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梅姨落网,九个被拐儿童全部找到。
3月6日晚上8时许,申军良驾车一天一夜抵达广州。视频截图寻子15年,申军良终于找到了儿子申聪。3月7日晚7点,在广州警方的安排下,父子见面。他们避开了所有的媒体。
为了这次见面,申军良一家准备了近两个月。1月16日,他便收到消息,15年前被抢走的大儿子申聪,经过DNA比对配对成功。
但他一直担心,申聪会不会接受他?愿不愿意和他回家?在去年,DNA比对上的另外两个被拐孩子至今还没回归原生家庭。
过了一整个忐忑的春节,3月5日晚上8点,申军良一家出发了。这趟旅程的终点站是广州市增城区,和他所在的济南市有1800多公里,驾车需要将近24小时。
他把两个儿子送到亲戚家借住,给车加满油。后备厢里的行李几天前就已经收拾好了,还装着他事先做好的锦旗。他说给帮助过他的人都制作了一面锦旗——办案民警、律师都有,他告诉新京报记者:“也有你的一个。”
这并不是申军良第一次去广州。之前,他每次都是单独前往,提着一个破旧的黑色旅行箱,里面装着厚厚一沓寻人启事。
但这次,他就是去认亲的。
申军良驾车抵达广州认亲:此刻心情无法形容,担心儿子申聪会排斥自己。新京报深度报道部x 腾讯新闻出品
申聪找到了
1月16日接到电话时,申军良正在济南的家里准备开庭要用的材料。2018年底,参与拐卖他儿子的张维平、周容平等五人一审被法院判处死刑、无期徒刑和十年有期徒刑,五人不服判决,向法院提起上诉。去年年底,申军良得到消息,二审不久后将要开庭,他每天窝在家里就忙活这点事。
济南当地的派出所给他打来电话,核对过个人信息后问他,你是不是有个孩子叫申聪,在广州丢了?这15年,申军良对于“申聪”两个字格外敏感。“怎么了?”他反问,对方没回答,他又问:“是不是申聪找到了?”对方嗯了一声。
申军良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他给广州侦办此案的警官打电话,上来就问“真的假的?”声音颤抖着。“找到了。”办案警官说。
他说不出话了,拳头一下下砸在身旁的床垫上,一种声音正在脑子里旋转,是真的,是真的。
3月7日凌晨,申军良接受记者采访。新京报记者王翀鹏程摄申聪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申军良的记忆里,他爱笑,生得圆头圆脑、白白嫩嫩,两条胳膊像刚出水的藕节。夫妻俩给他买了一对银手环,脖子上还戴着绿色的玉观音。
申聪丢了之后,妻子于小莉的精神出了问题,提起申聪就哭个不停。每年到申聪的阴历生日,她的身体就会条件反射似的不舒服。
为了找到他,这15年,申军良辞掉工作,带着一沓寻人启事辗转去过东莞、珠海、河源等地,欠下了50多万元的债务。
寻子路上,他结识了同样被张维平拐走孩子的另外八个受害家庭,他将寻子家庭们链接到一起,把9个孩子的头像都印在了寻人启事上,帮着他们一起找孩子。
听说找到申聪时,于小莉愣住了,几秒之后才开始放声大哭。
整个春节,申军良夫妻过得很煎熬。按照广州警方原来的安排,正月初七就会安排他们跟儿子见面。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计划。
在家等消息的这些天,申军良每天像无头苍蝇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只关注两件事:广州、山东的疫情情况和办案人员的QQ运动步数。在他看来,办案人员的步数增加,意味着行动已经展开,孩子离他越来越近。
通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QQ步数的统计数据在每天早上六七点更新。他每天早上四五点就盯着那个数字,过几分钟就刷新一次。“虽然心里知道数据还没更新,但就是忍不住盯着看。”他说。
2月底的一天,办案民警走了一万多步。刷到这个数字时,申军良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电话马上拨过去:“是不是去接申聪了?”他问。办案民警说,行动还没获批,让他耐心等待。挂了电话,他自己嘀咕,“我在家急得转圈,每天都能走一万步。”
于小莉也每天都陷入忙碌之中。她把两个孩子的房间收拾出一间,把申聪的床拉出来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
“这张床等了申聪三年。”申军良说。2016年,抢走申聪的人贩子落网,全家人都以为孩子要回来了。着急忙慌地托亲戚从家具厂买了新床、书桌和柜子。后来才知道,警方当时并未掌握申聪的线索。
新床收拾出来,铺上全新的床单被罩。两个弟弟想进去玩,申军良马上拦住:“这是哥哥的房间,谁也不许进去。”
被抢走的孩子
3月5日下午接到广州警方的通知后,晚上8点,申军良一家就开车从济南出发到广州市增城区。
二十多小时的车程,话题始终围绕着申聪。于小莉觉得申聪至少有一米七五高,数据来源于两家人的身高和另外两个孩子的身高。除了申军良,家里人的个子都不算低,比申聪小两岁的二儿子今年也快长到一米七五了。
被人贩子抢走时申聪不满一岁,刚学会叫“爸爸、妈妈”。如今已经长成十六岁的少年。
“就是没买到合适的衣服。”于小莉坐在后排念叨,出发之前,她和申军良去过商场,于小莉建议按照身边孩子的体型买,申军良琢磨半天,“他在南方长大,南方人都偏瘦,说不定还要矮些。”转了半天也没拿定主意。
“见了申聪,第一时间给他买衣服,很方便。”申军良的弟弟安慰她。他提议首先该考虑带申聪去哪里玩。“得去趵突泉、大明湖、再去爬山。”“申聪被卖到山区,天天爬山,你还要带他爬山?”于小莉开玩笑地说。
3月7日早上,申军良给记者展示为申聪准备的衣服和鞋子。新京报记者王翀鹏程摄申军良开着车,听着他们一唱一和,越来越坐不住了。他总觉得车跑得太慢,几次狠踩油门,被导航系统提醒严重超速才放慢速度。“估计有好几个罚单了。”
他很难不回忆起15年前的那一天。2005年1月4日,星期二。申军良照常上班,妻子于小莉在家照顾申聪。当天上午,刚刚踏出会议室的申军良接到妻子电话,“快点回来,申聪被人抢走了。”申军良手中的材料散落一地。
好心的同事们也帮他追孩子,但没几个人见过他的儿子,追了一段路,无功而返。
在派出所里,从于小莉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申军良了解了当天的情况。上午十点四十分左右,她正在厨房做饭,厨房门被人打开了,她刚想回头查看,一名男子忽然冲进来,用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名男子用胶带把她绑住,还在她的眼睛和嘴巴上涂了东西。于小莉只觉得凉凉的,有一点酒味,吸入之后很难受,之后就讲不出声了。
“捆起来,捆起来。”于小莉听到男子说。他们又用胶带围着她的头缠了几圈,接着反绑住她的双手。
睡在床上的申聪哭了。两名男子找了个蓝色的塑料袋套在于小莉头上,用胶带固定住,然后迅速离开了。大约过了两分钟,于小莉挣脱掉胶带,申聪已经不见了。她追出去,跑到楼下才能讲出话来,但孩子和男人早已没了踪影。
后来申军良才知道,抢走孩子的是住在对门的邻居。他们搬来不久,和申军良一家没有讲过话。孩子被抢走后,于小莉甚至说不出两个男人的外貌特征,只记得其中一人好像穿了米黄色衣服,另外一个男人穿着蓝色的衣服,两人都讲普通话。
“找不到孩子,这种痛永远都在”
3月6日凌晨,三人在车上吃了碗泡面就继续上路了。申军良原本打算休息下,但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连夜赶路。从山东省出来,车子驶入河南地界,就到他的老家周口了。
今年春节,申军良专程回到老家过了个年,把申聪的消息告诉亲戚。前几年,他每隔两三年才回去一次。他不知道该和父母说什么。家里人凑在一起,几句话就会聊到申聪,然后全家人陷入沉默。“找不到孩子,这种痛就永远都在。”申军良说。
15年前,他是一家电子玩具厂里最年轻的经理,喜欢穿九牧王的衣服、戴浪琴手表、用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在平均工资500元的时候,他就能挣好几千。
儿子申聪被抢走的那天,河南男人申军良的体面、志向、自尊也和申聪一起没了踪影。为了寻子,他辞掉工作,卖掉了老家的房子,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背上了50多万的债务。
2009年前后,他在济南租了间房,如今已经住了十一年。小区位于市区的北边,周边有不少物流企业,住户以务工人员为主。
申军良多次在媒体面前描述过家里的清贫:水泥地、白灰墙,基本就是毛坯房;仅有的几件简易家具,还是捡人家不要的,没有一件不掉漆的。
申聪没找到之前,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家里。他天天想着往外跑,只有凑不到钱的时候才会在家待一段。
一度,他听说人贩子抢完孩子去了珠海,就追到珠海。三年中,他白天抱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摞厚厚的寻人启事和一瓶胶水,在大街小巷贴传单;晚上困了,就靠在路边睡一会儿,醒了继续贴。
申军良在贴寻人启事。受访者供图珠海太大了,寻找无从下手。每次走到路口,申军良就掏出手机放在地上转圈,手机头指向哪个方向,他就往哪个方向走。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期限。
没有收入来源,申军良寻子的费用大多靠借。这是他最头疼的事。每次借钱,亲戚朋友总问,你天天往外跑,找到了吗?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只能尴尬地笑笑,不找怎么能找到?会找到的。
他几乎没管过家里的两个孩子。他们吃百家饭长大,习惯了家里有菜吃菜、没菜就用咸菜拌饭的日子。只有过年时才能多吃点肉。2016年给申聪买床,申军良也把家里的另外几张床换了。在此之前,那几张床早已坏得不成样子,几块砖头垒着搭了块木板,两个孩子就睡在上面。
3月3日吃早饭时,申军良第一次正式和两个孩子谈论起申聪。“我没陪着你们成长,你们不要怪我,都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不去找。”申军良说。
申聪找到之后,他开始琢磨给家里添置物件。“你说,申聪看到家里这么破,会不会嫌弃?”认亲前,他问妻子。他还惦记着买电饭锅,等申聪回来给他做饭。“申聪在广东长大,肯定爱喝汤,爱吃米饭。”
失望与希望并存的十五年
3月6日下午,跨过江西,申军良的车进入广东省,距离目的地还有一百多公里。
最先到达的是河源市,前几年,申军良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2017年,人贩子张维平在面对警方审讯时终于承认,他把申聪卖到了河源市紫金县,通过中间人“梅姨”转手卖了13000元。同时,他还交代了另外八起拐卖案件。
2018年12月,人贩子张维平、周容平一审被判处死刑,申军良在法院门口拿着判决书。受访者供图申军良又坐不住了,收到消息的当天就坐车赶往紫金县。一个男人给他提供了一个线索:“你儿子就住在我家隔壁,你快来吧。”
“什么时候买的?”申军良追问。男人说出的时间和申聪丢失的时间非常吻合。
“那孩子刚来时和申聪一模一样,错不了,和你长得很像。”男人信誓旦旦地说。
他还不时给申军良发消息汇报孩子的行程,“你的聪聪正在去上学的路上。”“申聪放学回家正在吃饭。”
申军良睡不着了,他租了一辆车,在孩子家门口守了好几天才见到人。他用手机偷偷拍下孩子的侧面照,放大看,照片中的男孩穿着蓝色的上衣,皮肤很白,身板薄薄的,很像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他把照片发给模拟画像专家林宇辉,林宇辉也觉得像申聪,申军良更确定了。
他甚至想好了该请哪位亲戚过来帮忙,如何与孩子的养父母谈判,如何修补和儿子的关系。可在最后一刻,DNA没能比对成功。
申军良不相信,他甚至怀疑是DNA检测出了问题。但经过几次检测,孩子确实不是申聪。
接到通知时,年近40岁的申军良站在路边号啕大哭。
还有一次,他根据爆料人提供的信息锁定了一个孩子,男孩和申聪年纪相仿,皮肤比较黑,但五官看起来和妻子于小莉很像。经过比对,证实也不是申聪。
每个提供线索的人都说,这个孩子和你很像,肯定是你的儿子。起初,申军良看每个孩子都觉得越看越像。几番折腾下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再有人说发现某个孩子像申聪的时候,他会反问:“像吗?”
但前几天第一次看见申聪的近照时,他马上就肯定地说找对了人。“他和小时候没什么变化,你看圆脸、白白净净的。”
他从办案民警那里打听到,申聪养父母家的条件并不算好。养父母有三个孩子,申聪是老二。姐姐比他大很多岁,弟弟比他小一岁。养父母在外打工,常年不在家。
听完这些,申军良很难受。办案民警安慰他:“至少申聪的童年不孤独,而且他很健康。”
这句话说到了申军良心里。申聪刚丢的那段时间,他最怕见到路边乞讨的残疾儿童。看到类似的新闻,也要难受好几天。他怕申聪也成为乞讨儿童中的一员,每次见到这些孩子,总要多看几眼。
迟到十五年的见面
出发24小时后,3月6日晚上8点多,申军良驾驶的白色轿车出现在增城区高速口。增城警方带他去医院做核酸检测。做检测时,申军良已经站不住了。在路上的二十多小时,他只吃了一顿饭。
3月6日晚上八点多,申军良开车到达广州增城。新京报记者王翀鹏程摄回到宾馆,熬了一个通宵的申军良又度过了一个不眠夜。找到孩子的消息发布后,二三十家媒体涌到了申军良所在的酒店,让申军良谈认亲前的感受。和之前十几年一样,他不厌其烦,在不同的镜头前熟练地说着相同的话:案子还没有结束,他希望看到人贩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梅姨落网,九个被拐儿童全部找到。最后还不忘感谢警方的支持和大家的关注。
去年11月,九个孩子中的两个对比成功,警方组织他们和亲生父母认亲。两对父母不愿意面对媒体,申军良站出来说:“希望申聪也能早日回归家庭。”
采访次数多了,他能像背课文一样说出申聪被抢走时的经过。问及十五年的寻子经历,他也能一段不落地复述出来。
采访持续到清晨才结束。申军良休息了二十分钟,马上开始准备认亲的事情。
3月7日一早,朋友把按照申聪尺寸准备的新衣服送到宾馆。都是年轻人喜欢的运动品牌:红色的卫衣、黑色的运动裤、黑色外套、白色板鞋,还有两套内裤、几双袜子和四个口罩,算是申军良送给申聪的见面礼。中午一点左右,警方带他进入广州市公安局增城区分局刑警大队。
3月7日下午1点左右,申军良夫妇和家人在警方的带领下进入增城区公安局刑警大队,准备和申聪见面。新京报记者王翀鹏程摄申军良最后一次出现在各家媒体镜头前是下午五点半。他还穿着那件深紫色的衬衣,戴着口罩,隔着刑警大队的铁门,像做最后总结一样,说出一套事先准备好的“场面话”:“感谢大家对我找回孩子的帮助和关注,感谢负责侦办和督办案件的所有领导。”
随后,广州警方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会上,广州市公安局增城区分局副局长李光日说,“今年1月警方在梅州找到申聪,还没让申军良和他见面,孩子需要一个缓冲期,他们将在合理的时间和地点安排双方见面。”
至于当年买卖孩子的事,警方调查称是申聪养父的父亲一手操作,但他已于六年前去世。目前申聪的养父母正在配合警方调查。
另外,根据张维平的供述警方核实了所有细节,也做了排查,但至今仍没找到直接证据证明梅姨的存在。警方没有放弃对其他被拐儿童的寻找,但什么时候能找到,没办法预期。
四个小时后,广州警方再次发布消息,申军良已于3月7日19点和申聪见面。
通报发布时,申军良一家避开所有媒体,悄悄离开了宾馆。
所有人都在寻找他,但都没有得到回应,他的朋友圈停留在认亲的前一天,“我想大家都会为我而感到高兴!我终于可以骄傲地说一句‘大家好,我是申军良,申聪的爸爸。我的儿子找到了!”
文 |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