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社会 1970-01-01 08:00 的文章

 第一顿饭,岳母选择回房间隔离。本文图片均由作者供图 第一顿饭,岳母选择回房间隔离。本文图片均由作者供图

岳母从湖南回广东后,开始与我们在同一个房子里做隔离。她把饭做好,回房间玩手机,然后我们先吃,吃完回自己房间,她再出来吃。我不太清楚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效果,广东省在新冠肺炎患者家里的门把手上检测出了病毒的核酸,这都是好几天前的新闻了。

我以为错峰吃饭的规矩会坚持14天,谁想到第二天就被打破。岳母发现,她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们处理掉了许多原本被藏起来的东西:两筒发酸的黑木耳,一袋长虫的红枣,一盒过期一年的阿胶(保质期五年),还有开关失灵的榨汁机。记得蒙台梭利的书讲过,婴儿无端大哭,可能是因为家里某一样无足轻重的物件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于是失去了安全感。把菜摆好后,她没有离开饭桌,而是坐下来,气呼呼地责问那一样样东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在这所房子里,她的确只对那些被遗弃的东西比我们享有更多的主权,我深深理解她的愤怒,但那又能怎样呢。

不戴口罩不能上地铁。不戴口罩不能上地铁。

她带回来两个糟糕的消息,第一个是她的爸爸和二哥正缺少照管,家里面摆着两架轮椅,坐在上面的老人与中年人相顾无言。一个老得又聋又哑,一个瘫痪十多年,智商退化。3300!她说,保姆工资3300元一个月,县上就是这个价,可是做事还得凭良心,我回去看到你舅趴在客厅,头顶破了个窟窿,也不知道这样子多久啦。

第二个是我们的表妹相亲失败,大家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个临近30岁的女孩注定孤老,她说,你妹妹多少有些自闭的,照相的时候,她头发全把脸盖住,我说雯雯你把脸露出来噻,她掀开一点。两个消息,头一个叫她眼睛噙满泪水,后面一个她笑得嘎嘎叫。我觉得以笑作收尾好,比较下饭。

新闻显示,目前广州交通部门发现发热人员1600多人,移交卫生部门209人。岳母没在这个数字统计里,她顺利搭上高铁抵达广州,然后乘地铁时诧异地看到大家居然宁愿站着谁也不坐下。她毫不犹豫地占据了一个宽阔的位置,悠悠然地一路坐至家门口。正是因为这样,我在她洗澡时特意去翻了下垃圾桶,证实口罩确实被她扔了。

我们还剩五十多个口罩,算不上医用的那种一次性口罩。有一次,见到地铁里一个至少一米九的老头戴着防毒面罩,没人知道他是为了防病毒还是炫酷,大多数搭地铁的人脸上罩着蓝色口罩,偶尔有黑色迷彩色那种以前年轻人常会戴的款式。某一站上来个戴白色口罩的家伙,一次性货,明显劣质几等,那层布上均匀的横条褶皱,也许只是为了模仿专业口罩所做的技术处理。直到遇到一部四面全装了镜子的电梯,盯着镜中人看了许久——原来我也是这种白色口罩。回家特意翻出包装,日文字满篇,只认得夹杂其中的两个汉字:花粉。

珠江新城友谊商店镜中的作者。珠江新城友谊商店镜中的作者。

谁也说不准风波什么时候会彻底归于平静,口罩还是刚需。微信群经常有友善的邻居分享抢购口罩的链接,朋友圈做水果供应链的合作伙伴也转战医疗用品行业。点开链接,或者询价之后,我忽然觉得其实这件事和买口罩一点关系都没有,它给我的影响不过是再一次标记了我在社会中的定位。网上预约的平价口罩万万抢不到的;朋友圈2块钱一只的一次性医疗口罩不一定是真货,5块钱的货源紧张,需要抢,更需要等;能够保证真品的N95口罩30多块钱,似乎不太值当……折腾半天,重在参与。

我竖起的扫帚。我竖起的扫帚。

需要“参与”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譬如悼念从未谋面的武汉李文亮医生,谴责武汉的救治管理一团糟,等待奥斯卡获奖名单,在家里找个扫帚立起来。前面几件事上,我均转发了大量的新闻与言论,有时差点流泪,有时忧心忡忡。

其他人竖起的刀与钱,图片来自朋友圈。其他人竖起的刀与钱,图片来自朋友圈。

第一个人立起扫帚的时候,我以为他搞了场卫生,第二把扫帚立起来了,原来“NASA说2月11日地球引力最小”,后面人民币立起来了,刀立起来了,口罩也立起来。我避开妻子和岳母,偷偷摸摸跑到厨房试了一下,还真是那么回事呢,回坐到书桌又刷了一遍微博,此事刚刚被辟谣。一股难于言表的情感瞬间摄住了我,不确定这算不算善意的玩笑,可此时此刻我想打人。所有的怨怒集聚到拳头上面,我敲下几个字:武汉加油!

 夜中的广州CBD,没啥人。 夜中的广州CBD,没啥人。

哒哒哒哒哒,楼上又开始跳绳了。岳母不解其意,我告诉她楼上在跳绳,这段时间隔三差五会传下来这种有节奏的响动,每次我都要心疼一会儿自己的天花板。好在这位邻居坚持不了几分钟,她或许还会做一套体操,或许练一套拳。

实际上该感谢她才对,身处这间屋子的绝大多数时光,除了网络的喧嚣,除了外面稀稀拉拉的车辆与星星点点的窗口证明有人之外,像是远离人群很久了,我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出神了几分钟。受她启发,我跑到客厅踢起了鸡毛毽,脚上的技术还残留一星半点,电视与沙发之间的空间,能允许我最多连续踢10脚。一边挪动脚步,一边试探这层楼板的分量,大概制造出来的动静可以传到楼下,没几分钟,我一屁股飞进沙发,完满结束了今天的爱的传递。

下一顿饭已经摆好了,果然人越多,饭点越规律。岳母谈起了徐峥的新片,夸赞他聪明地把片子卖给了网络。在她嘴里,电影业不行了,西贝的现金流面临不足,老乡鸡老板硬气可也岌岌可危。她懂得可真多呀,我猜可能她也去厨房立过扫帚。

五羊邨立交桥上面的算命先生。五羊邨立交桥上面的算命先生。

这次疫情如同一场盛大的社会实验,在危险的边沿地带,我们测试自己能在一处封闭空间生存多久。即将迈入千禧年的时候,不是举办过互联网72小时生存比赛吗,眼下的我们保准完胜曾经那批选手,有的人势必胜出得更高。你知道吗?那个年代,年幼的我,幻想会有一只手从电脑屏幕伸出来,递上水和饭菜。现在,我是不是也在幻想一只从天而降的手来搭救我们在这一年即将遭遇的苦与难呢。

楼下的居委会下班了。楼下的居委会下班了。

(作者蒋娃系作家、社会观察员,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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