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社会 1970-01-01 08:00 的文章

来源:北京青年报

采写/胡琪琛

 志愿者在雨中送爱心餐 志愿者在雨中送爱心餐

在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李小熊的身份有很多。她是司机志愿者、志愿车队队长、捐款人、募捐人,因为自己被感染,成了新冠肺炎感染者,又因父母感染,成了感染者家属。

她曾在返回武汉当天捐出1万5千元为医院买口罩,也曾用仅仅4小时的时间组建了一支志愿车队为医院运送物资;她目睹过医生苦求一只口罩和几天几夜没睡的劳累;也感受过打无数遍120仍没有床位的绝望;她曾在做志愿者时被欺骗和误解,也感受过四面八方涌来的善意。

如果有的选,她只想做个生活在武汉的普通女孩——一个29岁“爱美”的医疗美容医师,副业是“游戏主播”。

现在,她的父亲还在同济医院的重症病房治疗,母亲正在酒店隔离,她自己刚做完新一轮的核酸检验,正在等待最终结果。

这是她的故事,也是千千万万志愿者和普通人的故事。在这座“英雄的城市”,她并不想成为一个“英雄”,只是想不被绝望困住。

 志愿者给医院送物资 志愿者给医院送物资

四小时组一支车队

1月23日晚上,李小熊的手机被打爆了。

一分钟里她接了两个来电,新的电话刚接不过几秒钟,又有下一个插了进来。手机里还有上百条短信和微信等着她回复。

来电的是一个个陌生人,年轻人居多,语气无一例外地焦急,“我要捐款,你能帮我买些物资送到医院吗?“

“加我微信说具体要求。”李小熊迅速挂了电话,没时间多说一句话。

12个小时前,1月23日7点30分前后,李小熊搭上了从长沙回武汉的火车,满心期待着和父母团圆,与男友相聚。但很快,因为没戴口罩,她被乘务员严厉地说了一通。“我身边还没有人得(新冠肺炎),就还没有那么紧张。”李小熊解释。

两个半小时后,武汉封闭交通,全市的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车暂停运营。李小熊在这之前抵达武汉。

那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武汉,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压抑和紧张:出站后,“人很少很少,很荒凉”,除了自己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戴了口罩;朋友圈要么在高价卖口罩,要么在高价求口罩;很多医院发出的物资求助信在社交媒体上被频繁转发。

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是武汉第一家发出求助信的医院,它离李小熊的家不过3公里,开车只用8分钟,李小熊觉得作为附近的居民,应该做些什么。当晚7点41分,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我要大量买(口罩),谁有资源,我很着急。”

在朋友的帮助下,她联系到了武汉附近的一家口罩生产商,自己花钱买了一万五千元的口罩。

她没想到的是,很多人打来电话,想让她帮忙代买物资一同捐赠给医院。想捐赠的人太多,募集物资多到“一个人根本拉不了”。10点整,她又发了一条朋友圈,“打算组建一个车队,专门运送大家捐助的物资给各个医院,有住在武昌愿意当志愿者的亲人联系我。”

电话再次涌来,群里很快加入了70多名司机志愿者。

医生也打电话找她求助,“下班了没车,车队能否帮忙送一下?”李小熊意识到,车队除了送物资,还可以送医生。她再次发朋友圈,“武汉市内只要是医护人员进出打不到车的,请随时和我联系,24小时待命,我负责安排接送”。

随着这条朋友圈不断被转发,李小熊感觉一时间“似乎全城的医院都给我电话了”。她加上他们的微信,将有坐车需求的医生和志愿者司机拉进一个群里,让大家自行对接,并且将群二维码分享到了朋友圈,让有需求的人自行扫码入群。之后,她的微信提示音以秒的频率持续响起。

从当晚那条“求口罩”的朋友圈发出之后的四个小时里,李小熊共发了20条朋友圈,接打了400多个电话,收到100多条短信,添加1000多名好友,回复上千条微信,3个新建的微信群被扫满。

朋友告诉她,善缘义助公益基金会执行秘书长张小艳也在组建志愿车队,李小熊加上了她的微信。

“她主动找到我,说如果我这有什么需求都可以跟她提。” 张小艳说。很快,张小艳的志愿车队群也都爆满。

李小熊成为善缘车队武昌区域队长,负责车队的调度,同时也是物资捐赠者与医院、医护人员与司机之间的信息中转站。

晚上11点58分,李小熊发了当晚最后一条朋友圈,“我们还需要大量的防护服和护目镜,符合医疗水平的厂商可以联系我,各区志愿者还需要人手,大家来之前请与家人商量好,这不是开玩笑的。”

 志愿者运送的物资接受交警检查 志愿者运送的物资接受交警检查

困难、误解和委屈

起初,李小熊并没有告诉家人自己在做志愿车队的事,直到因为手机24小时持续作响,她吃饭时也在盯着手机,家人发了脾气,她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起初父母怕她感染不让她出门,后来理解了她,让她“保护好自己”。

善缘车队一共55个私家车队队长,张小艳说,李小熊让她印象很深刻,“她一边发动车队,一边自己也接送,一边募捐。”

1月26日,雷神山医院刚施工不久,赶上下雨,工人们急需雨鞋、雨衣和冲锋衣。当天下午,张小艳在朋友圈发布募捐信息,凌晨,她收到李小熊发来的微信,“物资我已经全部筹集好了,这两天就会寄过去。”

“简直神速!”张小艳说。

看到雷神山医院急需物资的信息后,李小熊第一时间发朋友圈广而告之。“我这个微信号之前就加了三四千人,大家都帮我转发了募捐信息,也相信我,很快就有人直接来找我。”李小熊说。

远在北京的张晨就是找到小熊的捐赠人之一。她在北京经营一家品牌运动服专卖店。当晚,她在群里看到了同行转发李小熊的朋友圈求物资的截图,马上加了她。

“她跟我说了很多,这绝对是真实的,我觉得她不会撒谎,大家谈到一块来了。”张晨说。李小熊问她,衣服怎么买?张晨说,我不要钱。

之后,张晨一直关注着李小熊的朋友圈,“就觉得小熊特别努力,很晚了还在微信群里协调物资,今天说哪个医院需要车,明天又是哪个医院需要物资,互相做媒介”。

武汉住家集团董事长卞亚光也在善缘车队的微信群里。当时,他有一名北京的同学要捐物资到武汉。车开到武汉附近,因交通封闭无法通行。他求助小熊,“就是她帮我介绍了一个人,安排了六辆车,对接物资送到湖北物流中心后,又分配到了各个医院”。

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卞亚光目睹善缘车队的群里许多司机因为各种原因陆陆续续退出,但李小熊一直在,“做一次好事容易,一直做好事很难。我对小熊还是挺佩服的。”

“是很难”,李小熊毫不否认这一点。从组织车队到现在,每个阶段有不同难处。

最近她的难是五十吨蔬菜。

有医院向她反映,肉和蔬菜极其紧缺,吃饭很成问题。李小熊发了愁,湖北省内现在每个城市都物资紧缺,只能从外省想办法。正好她的十年挚友有个云南朋友,愿意捐赠五十吨蔬菜。

但蔬菜长在云南的大棚里,如何运来武汉又成了棘手的问题。

李小熊和善缘车队的几个负责人想到,或许可以找云南当地的卡车司机,付运费让他们运过来,但至今未果。“给钱都不来,往武汉送东西回去起码隔离14天,谁愿意吃这个亏?”李小熊说。

他们又试着联系武汉本地的司机。从武汉开车去云南不眠不休来回跑,也要个四天,蔬菜就算能运回,也怕早烂了。

哪怕蔬菜真的上了高速,也可能面临种种问题。“一段高速可能有七八个检测点要查车,你说是私人捐赠,交管有可能会觉得你是高价贩卖,给你没收了。”

李小熊也考虑过快递,但这蔬菜50吨,快递费几乎上万,不太实际:捐了五十吨蔬菜,总不能让捐赠者再掏一笔物流费;让医院拿钱,不太合理也没人愿意;自己出,“很多志愿者月薪就几千块,没有这么多钱。”

蔬菜哪怕到了武汉市内,也还要经过一系列手续。“还需要质检报告,我有朋友之前联系了一家协会想要捐赠几万斤蔬菜,但就是卡到检测报告这个环节,最后蔬菜全烂掉了。”李小熊说。

李小熊还在想办法。从车队成立至今,她一直在想办法解决各种问题。

车队成立头两天,医生用车需求远大于司机数量,李小熊白天处理物资对接事务,每晚“不那么忙”的时候驱车接送医生,天亮才回,曾连续两天没有睡觉。

车队成立第三天,1月25日下午,武汉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出通告,从1月26日零时开始,除经许可的保供运输车、免费交通车、公务用车外,中心城区区域机动车禁行。

因缺乏防护物资,此时善缘车队其他区域车队也有几名司机因感染相继退出。

当天下午,她在朋友圈发出公告,“很遗憾,武汉善缘车队今天不能接送医护人员了,一是因为机动车禁行通知,一是因为爱心车主没有足够的防护服等装备,很不安全。”

汽修行业的张顺顺是善缘车队的志愿车主之一,看到李小熊的公告后,他还是不想退出。

“但要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保护他人”,考虑到自身安全,他联系李小熊,希望能从她那里要套防护服,但“要了很久都没要到,她那里物资也很紧张,我就自己想办法在外面谋了两套防护服,又坚持做了几天。”

李小熊此时正因防护服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别人因为我而来,跟着我在一块做事情,我总得保证别人的安全”。

四处询问后,她从几位防护服捐赠者那以50元每套的价格自费购买了20套防护服。当时50多人在出车,20套不够,她就让有防护服的车主接送医生,没防护服的运送物资。

“当时我让张顺顺出示之前接送医生的记录,他说没有,我就没有给他防护服。”李小熊说,“防护服很紧张, 本来是一次性的东西,我们只能用完后酒精消毒重复使用。”

机动车禁令下发后,各大医院陆续开设班车解决医护人员的通行问题。李小熊车队的工作重心转到运送物资和派送医护人员的一日三餐上。

现在,李小熊的车队每天平均有十几人出车,每辆车每天至少要跑一百公里,一天一共要送二十多趟物资或盒饭。武汉三镇之间距离不近,有时候一趟物资就要跑三十公里远。来回几趟,一天就过去了。

李小熊常跟车给医院送物资。“有次一来两三百个箱子,我们几个女孩子搬,数不清来来回回搬了多少趟。”

她和志愿者们有时还会遇到骗子。一位外地的好心人联系到他们,转账7000块,托他们买些东西送到武汉某家医院。不久就有人打电话来,自称他们就是接收医院的人,李小熊的车队就把物资按照那人提供地址送了过去。

“谁能想到在这时候还会有骗子!”小熊有些懊恼,“我们忙到根本没来得及核实信息,后来医院来电话说没有接收到物资。我们就再去联系那个人,才发现他把我们删了,电话也不接了,这才意识到被骗了。”

最后,李小熊和这趟物资的负责人凑了7000块钱,还给捐献者,跟他道歉。捐献者收回了钱,却怀疑李小熊才是骗子。但这也给李小熊提了醒,之后每次接收物资,接收方必须出示身份证和医师资格证,拍视频存档,或签写盖有医院公章的物资接收单。

但这也并不能阻止骗子的出现。2月17日,他们抓住一个混进物资对接群里的骗子,“他拿着假的工作证,假装自己是医院的负责人,四处收捐赠者的物资。”李小熊说,“有人把他举报了,被踢出了群。”

至于机动车禁行后志愿者车队通行的问题,到现在还未解决。

早期他们的车队义务帮武汉红十字会派送物资,交管部门让车队司机在车上贴一个车标,后视镜上挂一条绿色丝带,作为通行的标志。

“后来武汉红十字会被质疑,我们也不再跟它有联系了”,如今的车队通行就靠两张证明单:捐赠单位的证明单和受赠医院的接收单。“有两张单基本不会被交警拦,但可能还是会被扣分。这两张单子也不是每个司机都会有。20辆车一起去搬物资,手里没有接收单的车主有时可能就会遇到一些问题。”

还有一些误解也让志愿车主感到无力和委屈。

志愿车队由市民自发组成,“加油的费用都是自己来掏”。但他们也常被误解为收了政府或机构的钱,“好像是我们应该做这种事情,所以有时对我们也很不客气”。

2月15日,善缘和另一个志愿车队一起派出了18辆车按照接收单给部分医院派送350台取暖器。取暖器很占空间,一辆车装不下两三个,志愿者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

当晚12点半,出车的一名志愿者到医院的楼下,在风雨中打电话给医院的负责人让他接收一下取暖器。负责人说,现在太晚了,没人接收,就挂了电话。

志愿者再打,那头就是关机的声音。“我们就是怕医护人员大半夜的工作、睡觉冷才会连夜送过去,而且之前也都说好了。”李小熊说。

“这种情况其实挺多的,所以我很理解退出的人”,最顶峰的时候,李小熊所在的车队有一千多人,到现在,车队常出车的人,五十有余。“能坚持下来的人,靠的是像小孩子一样的一片善心。”李小熊说。

 环卫工人在吃志愿者派发的爱心餐 环卫工人在吃志愿者派发的爱心餐

能感受到善意的人

李小熊自己还没有想过放弃。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捐物资的必要性。在她给雷神山医院募集物资时,很多人找她私聊说,政府一定会投入相应资金给雷神山医院,足够买这几百件衣服和鞋子,民间募集物资是不是没那么必要?

李小熊担心的是,如果物资不能尽快到达建筑工人手中,他们就会受苦。“那时其实还有很多人没有被看到:养老院里的老人、透析的病人、孕妇、重灾社区的居民、工地的工人等等。我们同样关心他们有没有做好防护,有没有吃的喝的。”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是“能感受到善意的人”,能从中获得力量。

志愿者们总能给她惺惺相惜的快乐。“这群在家连碗都懒得洗的80、90后,现在出门就搬箱子,承担责任啊,积极为社会做事情啊。”李小熊说,“我们这边募集到物资,然后实实在在到了别人手上,实实在在帮助人家就够了。”

招募志愿者时,她遇到过一个20多岁的青年。她问他,你来做这个志愿者,你爸爸妈妈知不知道?这个病感染了可能会死。

他说,我爸妈不知道,我爸妈要是知道的话肯定要打死我。

她问他名字,他不说。

她继续问,你不怕把病毒带回去了吗?

他说,我没有回家了。

她问,那你在哪睡呢?

他说,睡在车上。

之后,他在接送一个确诊病人后,开始出现咳嗽发烧的症状。他告诉李小熊,自己似乎也感染了,需要去医院看病,车队这边估计很难再坚持,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车队群里。后来李小熊也忙,慢慢失去了与他的联系,毕竟“瞒着父母偷偷来做志愿者的人太多了”。

不仅是志愿者,她几乎每天都能感受到社会各方人士,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某企业捐方便面给一些医院,她发朋友圈说,感谢企业捐了一万桶泡面。一群医生护士在这条朋友圈下面评论,“好羡慕还有泡面吃,我们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她很心酸,连忙发动几个朋友一起找餐厅,出钱请那里为医生做些热饭吃。结果一两个“就两三个平方大”的炒饭店铺老板打来电话,“我们给医护人员做,不收钱”。

武汉刚开始封闭交通那几天,李小熊看见医生护士常常忙到24小时连轴转,没有地方休息,又不能睡在地上。她和车队志愿者去找医院旁边的那些小酒店,挨家挨户地谈,询问能不能免费给医生提供住宿。“没想到我们的建议被很多酒店采纳了。”李小熊说。

卞亚光知道李小熊在寻找酒店,主动联系她,将自己手上四处长租公寓全部无偿分享出来。在他的公寓住满了人后,他又建了一个行业群,邀请自己认识的所有公寓老板一起为抗疫做些事情。

很多时候,李小熊觉得自己和志愿者们被善意包围着。

志愿者们帮社区的老人跑腿送菜、买药,药店的老板就给他们的兜里塞酒精和消毒水;车队的车没地方消毒,汽车清洗店的老板主动提出要给志愿者的车子洗车消毒;志愿者送菜给社区,社区居民将自己家中的腊肉、专门做的年货成斤地拿出来送给志愿者。

梨园医院物资一直十分紧缺。有几次李小熊给那里送物资时,整个医院的口罩和防护服已经所剩无几。他们送到时,医生护士特别感激,“你们要是再不来的话,我们都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办了,都要空手上阵了。” 然后,医生拆开箱子,拿出几件防护服,塞给李小熊和志愿者。

还有一次,晚上八点,李小熊和两个同伴一起到武汉市第五医院送物资。他们下车搬箱子,医院的两位物资接收者、忙碌了一整天的医生立刻前来帮忙。

李小熊和同伴怕医生劳累,又怕他们弄坏防护服,不让他们搬运,但医生一边搬一边嘱咐他们,“在外面跑一定要注意防护与安全。”

搬完物资后,两名医生拿出几套医院紧缺的防护服和护目镜往他们身上塞。他们越推辞,医生越坚持。李小熊和同伴赶紧驱车离开,医生追着车,通过车窗把防护服、护目镜往她们车里扔。她坐在车上,说不出一句话来。

 车队志愿者送物资到社区 车队志愿者送物资到社区

无能为力的绝望

1月29日凌晨,李小熊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脸庞枯黄,眼神麻痹呆滞,脖子上的淋巴肿大,全身无力地瘫在床上,浑身疼得“像是被人暴揍了一顿”。

等着回家的医生、等着去接医生的司机、物资捐赠者,以及医院的物资接收处并不知道这件事。在他们心中,李小熊仍是那个“长得漂亮的志愿车队队长”。他们像往常一样,不停地给李小熊发微信,一分钟打两个电话,等待她的帮助或调度。

这个29岁的女孩蜷缩在被窝里,抹了抹眼泪,举起手机,试着打字回复,但最终因为没有力气而失败。她只好试着用虚弱的声音发出一条条语音回复。

1月26日前后,李小熊出现了发烧等症状,1月27日她去做了核酸检验,次日拿到结果,为阳性。

拿到确诊结果时,她躲在房间里每天哭,脑子里一直在想“会不会死”?觉得自己“快熬不过去的时候”,她费尽全力编辑了一条朋友圈,里面提到她和男友的订婚计划,附上了两人曾经在KTV一起唱《月半小夜曲》的视频。她想,就算明天再也醒不过来,至少人生最后一条朋友圈是幸福的。

但转念一想,她告诉自己还是要坚持吃药,还是做该做的事情,“如果人都要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那就再多做一些好事吧。那么多人需要我去帮忙。”

那只响个不停的手机,和一条一条急需回复的信息,成了患病期间某种支撑她的东西。“一直在做事情,忙到信息都回不完,你就不会想着说我哪里好痛,注意力就被分散了。”

她的身体真的慢慢好了起来。先是退了烧,之后身上也不疼了,慢慢也有了力气。她很早就通过社区、医院等渠道等待床位,她还曾开玩笑:说不定我没有等到床位病就好了。没想到真被自己说中了。

她好了,父亲却病了。2月1日,父亲开始发烧。转天,她带着父亲去医院排队13个小时拍CT,做核酸检验。2月5日,她拿到父亲核酸检验结果,确定为阳性。

她和母亲林桂花一起去社区为父亲争取床位。得到的回复是,“现在没床位,要等。”她只好把父亲安置在家里。她目睹折磨过自己的病毒,再次折磨自己的父亲。

父亲躺在床上丧失自理能力的样子,像是已经瘫痪多年。他常常大小便失禁,母亲给他买了老人用的便盆,但父亲用着用着就洒到了身上和床单上,母亲就只能将人和物全部洗一遍。

连续几天,父亲一天三至四次地反复发烧,吃退烧药毫无作用,母亲只能不断给他擦身子散热。

之后,父亲情况愈发严重,连食物都无法下咽。母亲就把药碾磨成粉,放在勺子里,往父亲的胃里灌。

她们担心父亲晕厥后窒息,两个人就24小时换着值班,每半个小时去拍拍父亲,看他是否安好。

2月7日,父亲情况进一步恶化,晕了过去。她和母亲不断地给街道、市政热线、社区打电话,填各种网站提供的求助表格,但就是没床位。

最终,她们再次打了120。

上次打的时候,120说,前面还有400人排床位,要等一下。李小熊说,人都要晕过去了。120说,你再等两个小时。她心急如焚,真的等不了了。120说,真的没办法,你看看他有没有呼吸。

她被气哭了,却也毫无办法。她知道,当时很多人都在等病床。

这次,120告知,前面还有200个床位,你们愿意等吗?

救护车终于来了。但表示只能把病人送到医院门口,因为没有转诊单医院不会接收,病人也没有地方待,需要自行决定是否还送往医院。120的医护人员语气焦虑:我们不能等你们,我们还有其他病人要送。

她和母亲不想让父亲去医院挨冻,最终选择放弃。120的工作人员教了她们几个急救的方法后,匆匆地离开了。走的时候,父亲仍旧昏迷不醒。

那一刻李小熊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绝望——目睹着亲人一点一点死去而自己无能无力的绝望。她一直都努力、乐观、积极地面对生活,从不介意对人抱有最大的善意,并尽全力面对和解决每个问题,但此刻她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与渺小——“不管你平时多厉害,在生死面前你什么都干不了。”

她低落到了极点,忍不住写了一条朋友圈哭诉生活丢给她的这一切。但不到一分钟,她又把朋友圈删除了。

“你都知道绝望是怎么样的感受了,就不想让别人也有这样的感受了。”李小熊说。

 车队志愿者们运送的饭菜 车队志愿者们运送的饭菜

瞬间涌来的善意

第二天,她还是发了一个朋友圈,想记录一下生活,“帮了那么多人,却没办法帮助自己的家庭”,没想到上百条微信涌来,全是对她的关心。

微信上曾坐过志愿者车的一位医生问她:“你在哪里?我们这里还有一些药,我给你送过去。”

住在附近的护士告诉她,她给她留了一瓶消毒水。还有些医生在微信上帮她“云看病”,“现在有什么症状?你觉得怎么样?把拍的片子来给我分析一下?”

她对接过的面包店老板,直接把面包送到了她的家。

她在朋友圈里提到好久没吃肉,很多朋友要把自己家的腊肠、腊肉送到她家来。她说,别来我们小区,我们这栋楼很多人感染。朋友说,没关系,我们就要给你送,或者我们就放在门口。

车队的朋友要上门给她做饭,“家里都病了,肯定没人做饭,没有营养怎么养病?”

她有个几年没见的朋友住在武汉徐东片区,离她家“十万八千里”,从朋友圈得知她在做爱心车队,又知道她被感染后,要骑自行车来给她送药。

2月13日,一个平时没什么联系的人,骑着电动车去给她买了好几百块钱的药,买完药后,电瓶车没电,那人就在风中,推着电瓶车一点点走回了家。

她本没有期待这些,她知道疫情结束后,“很多人就会把我删了”。但每个收到善意的瞬间,她觉得每天回复的那几千条讯息都有了意义,“很暖心,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如果下一次还有这个事情,我明知道会被感染,还是会继续做。”

 男友在李小熊车子上留下的“告白”,疫情期间他们很难见面 男友在李小熊车子上留下的“告白”,疫情期间他们很难见面

并不想做“英雄”

如果没有这场肺炎,李小熊在这个春节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与父母团圆,和男友自驾游,逛迪斯尼乐园,去咸宁坐船看钟乳石、泡温泉,并等待男友的求婚。

和许多女孩一样,李小熊会很在意年龄这件事。询问年龄时,她说,我90年的。“哦,今年30岁了。”她赶紧纠正:“还没有满啊,我29岁”。

她爱美,并因此做了医疗美容医师。她在武汉的一家医美工作室上班,忙的时候一天有五六个客人,闲的时候可能一个都没有。春节前,她投资的美容整形医院在长沙开业,她成了一名小股东。

她的副业是游戏主播,在游戏王者荣耀中她是“荣耀王者”的段位——游戏中封顶的等级。空余时间,她喜欢听书,还买了某音频分享平台的会员,不过有时候“听着听着就会睡着”。

在微信群里抓到一个伪装成医院对接人的骗子后,她也会用脏话破口大骂,“XX,那个X人!”

在男友秦乐眼里,女朋友李小熊有“很女强人”的一面,但更多的时候,“可萌可呆”。

他记得带李小熊去坐东湖磨山的缆车,她因为恐高吓哭,不敢坐在缆车厢里的板凳上,瘫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求他返程的时候带她走下山。当时外面风呼呼地刮着,缆车摇摇晃晃。从窗户往下看,人和蚂蚁一样大。

在他心里,李小熊是个倔强的女孩。

一开始知道她在做志愿车队时,他很担心,恨不得天天和她吵架,让她停下手头的工作。“为什么自己病了还要去帮助别人呢?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跑。” 秦乐说。但最终,他还是败给了她的倔,“叫她不去还是要去,那就没有办法了”。李小熊的车队缺车,他知道“现在这个关头借车挺不懂事的”,但为了女友,还是好说歹说找朋友借了一台车。

在知道李小熊得病后,他“很绝望”。虽然也在武汉,但因为交通封闭两人无法见面,他只能每天督促她按时吃药,补充睡眠,“听她倾诉,给她精神上的支持与希望。”

母亲林桂花觉得,如果女儿想保护世界,那她只能保护女儿。

她在李小熊从长沙回来前就开始畏寒、恶心、头晕无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不想女儿担心,骗她说,自己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李小熊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忙工作,林桂花庆幸女儿没时间管她。

在自己的屋里,林桂花在床躺着,忍受着“全身上下说不出来的疼”,偷偷给120打电话。她告诉120自己快不行了,120说,先预约一下。她四处托朋友要核酸检验的资格,朋友说,现在哪里轮得到你。

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她却能听到隔壁房间里,女儿的手机从早响到晚。模模糊糊的声音中,“物资”、“接送”、“医护人员”是高频词,她猜出来女儿在做志愿活动。

她心里觉得骄傲,“她从小到大就一直是个很有爱心很善良的女孩”;但更多的时候,她满是担心,连着几个半夜,她隔着墙听着女儿通宵接电话。饭点的时候,她打电话叫女儿出来吃饭,但李小熊接了所有人的电话,唯独挂了她的。

林桂花在自己的房间里心疼到淌泪,又舍不得对女儿说一句重话。她听着女儿打电话,觉得“自己随时走了女儿都不知道”,但想着李小熊,她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林桂花只听到李小熊在房间里昼夜打电话,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女儿也在和她一样,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忍受着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疼。

2月2日,李小熊发现父亲出现新冠肺炎的症状,带着父母一起去医院做了CT检查和核酸检验。片子显示母亲的双肺感染,几近白肺。那一刻,她无比内疚,她貌似在努力照顾所有人,却忽视了身边人。而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曾经病到“快死了”,然后又好了起来。

张小艳说,志愿者团队中像李小熊这样“把伤痛放在心里”的人不止一个。有位志愿者运送物资时,她发现对方脸色不对劲。她问他,怎么了?他说,家里人去世了,赶紧别过头擦眼泪,然后很快回过头说,“需要的时候给我留言”。她为这个志愿者司机伤心了好久。

采访中,我问李小熊,因为你们,很多人说武汉是英雄城市,你怎么看?

“再怎么英雄,每个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是有父母、有小孩、有老人的,如果可以好好的活着,谁愿意去做这个英雄?谁想跟人生离死别?谁想经历这种事情?夸我们还不如给我们多捐一点口罩、防护服,多给我们点医疗资源。”

现在,李小熊的父亲还在同济医院的重症病房治疗,母亲在酒店隔离,她自己刚做完新一轮的核酸检验,正在等待最终结果。

(文中张晨、张顺顺、秦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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