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社会 1970-01-01 08:00 的文章

“总厂和将近10个分厂全都停了。”在龙洲印染有限责任公司五分厂的门口,一位在厂里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工人说。

他说这话时,各家纺织厂的工人正匆匆把还没来得及印染的布料用推车拉出车间,装上货车,运回纺织厂。

12月3日,浙江省海宁市许村镇荡湾工业园区内的海宁市龙洲印染有限责任公司污水厌氧罐倒塌,压垮附近两家企业车间,导致9人死亡。而近3年内,这家企业曾经多次因超标排放等原因被下达行政处罚。

12月5日上午记者在现场看到,倒塌的浅绿色罐体已难以辨认本来形状,一块带着旋梯的巨大残骸横卧于邻近的河上,百米之内四散着酸臭气味。事发时遭到罐体残骸冲击的村工业园区1幢厂房墙体和窗户都被损毁,发生伤亡最严重的1楼,残骸直接穿墙而过。

在事故现场的围墙外,一位附近印染厂的工人因好奇跑来一探究竟。他说:“我在的印染厂还在用那种敞口的污水处理池,这家厂的污水罐在本地十多家印染厂里算最先进的,怎么就塌了?”

被污水冲垮的家庭

“其实我们之前没人知道这些大罐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在污水厌氧罐坍塌前,刘志从没想过,挨着自家布匹打卷厂不到30米的“巨大罐子”,会在一夜间毁了他的家。

刘志在污水厌氧罐倒塌20分钟后赶到现场,他第一个看到的是脸已经全被污水染黑的父亲——当时从厌氧罐里顷刻间涌出的污水拐了个弯,把父亲冲到600米远的地方。

“这是哪里?”他听到躺在地上的父亲哭着问。他们仅能凭着声音辨认。尽管当时天已黑,刘志还是能看到厂区内遍地横流的污水,最深的地方没过了膝盖。

“当时他的屁股泡在水里,双腿都断了,我抱住他不敢动,只能一点点把他的腿放在旁边的布上。”刘志说。

刘志哥哥事发时也在场,他是这家明瑞打卷厂的老板,他被布卷短暂地砸晕后醒来,挣扎着爬出布堆……但他的妻子和另外3名员工却被布匹重重地压倒在地,趴在污水里再也没有醒来。

刘志和哥哥曾经试图扒开满地的布匹救人。但是布匹被污水浸了个透,“特别重,我俩想要去抬,根本抬不动。”

现在刘志的父亲依然在海宁市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内。医生告知 “如果患者双腿创面清理不好,可能会面临截肢的危险。”

今年3月,这家打卷厂搬迁到现在的车间,与它同在一层的还有2家企业,其中一家就是事故中也遭到重创的多彩纺织厂。在离罐体稍远些的多彩纺织厂车间里,27岁怀孕5个月的陈雨和丈夫一同在事故中失去生命。

大学毕业后,许村本地人陈雨回家中纺织厂帮忙。当天,陈雨正在厂里和丈夫拿货。

陈雨的表舅在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去救人,和隔壁的打卷厂一样,“他们基本上都是被压死的。”在这场事故中丧生的,还有两名男性员工,都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

表舅告诉记者,去年在当地拆违整治的行动中,他们刚刚把纺织厂从家后面的家庭作坊搬到事故发生地的车间,那里是荡湾村新建设的工业园区,一共3幢楼,是属于村集体的土地。

噩耗传来后,陈雨的母亲因承受不了打击住进医院。这对离世的小夫妻去年刚刚结婚,陈雨今年怀孕了,全家正满心期待着新生命。

如今“百年好合”的红色对联依然还贴在陈家的大门上,客厅却已成了悼念的灵堂。,

废水处理车间百米内,11户村民的20年

污水厌氧罐倒塌地仅一墙之隔,是荡湾村11户村民的居住地。

事故发生时,60多岁的陈芳在家中吃饭,听到一声闷闷的巨响,家中断电了,屋里漆黑一片,她冲到门外,发现几十米外西边的河水正上下跳窜,“就好像是起了潮水一样。”陈芳形容。

在家的村民都以为是地震了,一片漆黑中村民手拿手电筒四处探照。又过了几分钟,隔壁污水处理厂拿着手电筒的工人传来讯息:污水罐倒了。

11户村民家中用电直到第2天中午才重新恢复。污水厌氧罐倒塌的2天2夜里,村民们一直在回想着二十多年里毗邻污水处理厂而居的种种后怕。

一位开土菜馆的中年女士向记者说起,家中买的小汽车的金属标志牌很容易生锈,已经更换过好几次,空调外机也常因为腐蚀生锈1年内需要多次修理。因为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酸性气味,她家挨着厂区的后窗从来不开。

尽管如此,相比五六年前,印染厂还在使用露天敞开式的污水处理池时散发的浓烈臭味,近几年相继建起的几座污水厌氧罐已经让这种气味缓解了不少。

“听厂里人说,这些罐子是镇上最新的设备污水处理设备。虽然空气里有时还会有一点酸臭味,但有时也闻不到。”一位村民说。只是来她家里做客的朋友却总和她开玩笑:“你们住在这里,就是在慢性中毒。”

在紧邻着污水处理车间一个厌氧罐的村民老孙的记忆里,上世纪90年代初期,龙洲的污水处理车间在印染厂生产车间投入使用两三年后建起。“建污水处理厂听说是因为上面的环保压力。”老孙说。

在选址时,污水处理车间厂房占据了8户村民的自留地,不少地当时都种着水稻,村民们因为担心建成后的环境污染问题和厂方僵持了好一阵子。在厂方再三向村民承诺绝对不会对环境产生影响后,村民的土地以1亩1.8万元的价格转让给了龙洲印染厂。

然而污水处理车间建成后,无论是污水处理池还是现在的污水厌氧罐,究竟是否对当地居民生活环境造成影响,还没有定论。陈芳的丈夫是村里的电工,曾经在污水处理车间工作过两年多后辞职,原因是“气味太大受不了”。辞职以后3个多月,他被查出患有甲状腺癌,不久以后因为癌细胞转移离世。

在污水处理车间建成后,这11户人家中先后又有2人被查出患有大肠癌。当记者询问多位高校环保专家当地村民先后患癌症是否与污水处理车间废水造成环境污染有关时,他们均表示“无法得出必然相关的结论。”

“污水处理系统对附近居民的影响主要还是空气中的含硫化合物。”同济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范建伟告诉记者。

至于当地水源是否也曾经长期遭受污染?范建伟的解释是:“可能性不大,废水经过处理后一般通过市政管道排出,不会直接排入附近河道。”

老孙也向记者提到这两年临近污水处理车间的河流水质在变好:“以前都是黑黢黢的河水,‘五水共治’以后颜色变浅了不少。”

据“海宁发布”12月5日发布的消息,事故发生后,已对相关河道水质进行监测,每两小时采样一次,附近水域已恢复正常。

家门口的“定时炸弹”倒了

“挨着我们家那个罐,是五六年前最早建起来的,之后就是倒掉的那个。”老孙指着大概50米外依旧还矗立着的污水厌氧罐说。

他曾经设想过家门前这几个硕大的 “定时炸弹”出事的所有可能,却想不到是因为“罐子倒了”。

这个倒下的浅绿色的不锈钢罐体 “大概容积有1万立方米”,老孙曾经听废水处理车间的工人说起过。手机的实景地图测量数据显示,罐底的直径约为25米。而根据龙洲厂污水罐管理员此前接受“荔枝新闻”视频采访所述,坍塌的污水罐高度32米,周长58米。

在记者搜索的国内现有公开报道中,污水厌氧罐倒塌在全国曾有1个先例:2013年云南普洱曼老江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位于思茅区倚象镇纳吉村的厂部发生厌氧罐垮塌,造成5人死亡,4人受伤。

复旦大学化学系副教授凌云介绍,厌氧罐是印染厂处理废水的常用方法,一般而言比较安全。厌氧罐是处理高浓度废水的关键环节,废水进入厌氧罐,厌氧菌等微生物将“吃掉”有害的化学物质或燃料分子,比如亚甲基蓝、偶氮苯、蒽醌等分子,同时产生大量二氧化碳、甲烷等气体,附近居民闻到的“臭味”就和这些气体有关。

那么厌氧罐倒塌的原因究竟为何?一位环境工程系的教授告知上观新闻记者可能出现的3种可能,其一是因为厌氧罐本体的结构强度不够,污水进入后底部压力过强导致罐体坍塌;其二是厌氧罐使用一段时间后,含硫物质和其他腐蚀介质对罐体本身产生了腐蚀破坏,致使罐体强度不够;第三种可能是罐体顶部的三相分离器没有正常运行,造成罐体内压力变化,若厌氧罐排气阀没有及时打开,产生的大量气体可能会将厌氧罐“撑爆”。

“要么就是龙洲污水处理车间拆掉,不然就让我们搬走。”事故发生后,11户村民的代表曾经郑重告诉村委会他们彻底摆脱这家印染厂的决心。

家纺小镇上的乡镇印染龙头企业

龙洲印染厂生产车间和污水处理车间相隔500米,被一条“园区路”隔开。这条数百米长的街上,有不下百家库存布销售店面。

“每个村的印染厂一般都沿河而建,方便取用除尘降温用水;纺织厂和打卷厂也挨着印染厂近的地方生产,这是一种默契。”园区路上一位开设库存布铺面的老板说。

刘志告诉记者,自家400多平方米的厂房收17万元的年租在当地算很高的,但他们选址在这里是因为“距离镇上不少布厂近。”

“许村老板”,这是当地人对经济富裕的许村镇人普遍的称呼。当地大部分家庭都在从事家纺生产或者是相关贸易。海宁传统的三大产业支柱是皮革、经编、家纺,许村镇独占“家纺”一项。根据海宁市工商联上半年数据,许村镇205家家纺企业工业产值为64.05亿元。

这些起步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家庭纺织作坊,是当地乡镇小企业产业发展的缩影。

纺织厂、印染厂、打卷厂在这里集群,形成松散的上下游生产关系。而龙洲印染,是当地人眼中的“印染龙头企业”。

根据浙江新闻客户端2018年底的报道显示:龙洲印染的前身许村印染总厂创办于1983年,是一家镇办集体企业,1997年转制民营企业,目前有员工近600人、固定资产2.8亿、年销售约3亿元。

该报道中还有对于该厂近年先进排污技术的介绍:对锅炉进行湿电除尘改造,锅炉废气达到超低排放标准,并对湿电喷头进行改进,使氨水使用量减少了70%……从根本上解决印染污水量大、浓度高的传统难题。此外企业正在实施投资8500万元,用于污水综合提升改造工程,用全生化处理工艺采用AOAO技术,确保污泥量下降80%的目标。

就在企业改进排污科技的这几年里,当地对印染行业的监管治理也在不断加强。去年,海宁市印发的《振兴实体经济改造提升印染行业实施方案》中提到:计划到2020年底通过“打造培育一批优秀企业、整治提升一批中游企业、兼并重组(关停退出)一批落后企业”的手段,促使印染企业亩均税收明显提升;排污强度和增加值能耗明显下降;为海宁特色产业配套服务能力明显加强。

根据龙洲印染厂附近的荡湾村居民和厂里工人回忆,近五六年龙洲印染厂的老板因为环保等方面的压力,已经把厂房内许多车间都外包给了别的小老板,而自己负责总厂和整个排污系统的运营。

记者发现,2017年浙江省发改委下发的京津冀及重点地区污染治理工程2017中央预算内投资计划(第二批)浙江分解计划中,海宁市龙洲印染有限责任公司污水处理站综合提升及锅炉脱硫、脱硝技术改造项目曾获得中央预算内投资820万元。

(文中附近村民和遇难者及其家属均为化名)

 事故发生后,现场一片狼藉。污水厌氧罐坍塌后,连带着压垮了旁边的厂房车间。 事故发生后,现场一片狼藉。污水厌氧罐坍塌后,连带着压垮了旁边的厂房车间。
 离事故现场不远处的河流沿岸,工人正在把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垃圾铲到车上,当天他们一共清理了8车垃圾。 离事故现场不远处的河流沿岸,工人正在把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垃圾铲到车上,当天他们一共清理了8车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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