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之后,如何重启人生?
近年来,一批重大冤错案得到纠正,当事人重获自由之后,如何重新开始生活成为他们必须面对的一道难题。近日,澎湃新闻回访多名冤假错案当事人,呈现他们重启人生过程中做出的努力,以及遇到的困惑和失落,进而思考如何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融入社会。
10月21日,五人在张虎目前居住地门前的桂花树下合影,左起依次为张云、吴敬新、张虎、许文海、张达发。 本文图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卫佳铭 图
55岁的张云如今很少说话,人多的时候,他总是弓着背,耷拉着头侧耳倾听,时而皱起眉头,神情凝重。他时常叹气,唯独跟一岁多的小孙儿相处时才露出少有的笑容。
被指合伙劫持杀害17岁未成年少女而遭重刑,从被抓到获释,张云戴罪16年半。2015年7月17日,阜阳张云等五人故意杀人案再审开庭,安徽高院改判5人无罪。此后,5人获得64.5万元到178.7万元不等的国家赔偿。
无罪之后重启生活,五个人的生活逐渐回归平静,被冤错案改变的五个家庭,努力着试图回到原本的轨道:2015年,50岁的张达发重新创业,开了家公司,虽不顺利,但他认为“不急于一时”;张虎如今继续经商,经营起了一家家具店;吴敬新和许文海都经营着自己的店铺。
事业的另一边,如何消弭以往经历对家庭的影响,也是摆在平均年龄已过55岁的他们面前的难题。
等到无罪
张虎目前的住处,楼房始建于1993年,现在夫妻二人在此会客和生活。
张虎和妻子现在居住的房子位于阜阳市郊的公路边上,始建于1993年,占地面积近千平方米。一半的房子如今租了出去,作为高铁建设工人的休息地。张虎在余下房子的二楼改出一间会客室,墙上悬挂着毛泽东、斯大林、列宁和马克思的画像,又在二楼尽头辟出一间屋子,作为夫妻二人的卧室。
十月中旬,门前的老桂花树挂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晚秋的风一吹,飘出阵阵香甜。张虎说,这是出事前栽下的,一晃眼已经长到二层楼高。
20世纪90年代,张虎是阜阳市颍泉区王庄村的一名个体工商户,彼时已有百万身家,在当地堪称显赫,经手的生意涉及窑厂、预制板、土建等工程,还一度被聘用为镇企业办副主任。
1996年6月5日,王庄村17岁少年黄英被发现遇害时,张虎还曾到现场围观,并陪当时警方怀疑的对象刘方军一起去派出所做了笔录。他没有想到,三年后,自己会被这宗离奇命案送进监狱。
一起积压近三年的恶性命案,阜阳警方这次只花40天就迅速侦破。警方宣告破案时,再过10天就是1999年的春节。
张云家被拆除的老宅,现在他和儿子一起居住。安徽高院将该案两次发回重审之后,最终以“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确凿”,判决张云无期徒刑,张虎有期徒刑15年,许文海、张达发、吴敬新各有期徒刑10年。
曾和张达发关在同一监狱的涡阳五周案当事人周继坤对澎湃新闻讲述了他在监狱里的见闻:当时张达发每天起床后都朝着西边磕一个响头,再用双手蜷成筒状,放在眼睛前方,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等到什么时候阳光才能照到我这里?
十六年后,迟到的“光”照了进来。
2015年7月17日,安徽高院在宿州中院对“阜阳张虎等故意杀人案”再审开庭宣判:张云、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5人在黄英被害案中无罪。
安徽高院认为,现有的客观证据无一指向五原审被告人,且五原审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不稳定,各自供述前后不一致,供述之间互相矛盾,真实性不能确认。而证人张奇、刘方军是在被限制人身自由的情况下作证的,证言客观真实性存疑,均不能作为定案依据使用。
被法院改判无罪时,除张云外,其余四人均已刑满释放。据澎湃新闻统计,5人中,张云从被抓到获释过了16年半,服刑时间最短的吴敬新从被抓到出狱过了8年,其余三人的实际服刑时间则在10年到11年半之间。法院宣判无罪的那刻,张云在法警的搀扶下,激动地流下眼泪。
重新创业
出事前,张达发是王庄村王庄小组组长,被带走时,家里正准备修建新房,新买的砖头堆起足足一米高。等到张达发再回到家中时,砖块仍整齐地垒着,“一块都没坏”,只是中间蹿出了一棵小树苗,树干长得已有碗口粗。
刚回家的头几年,张达发不愿意与人说话,也甚少出门。妻子见状,便硬拉着他到省内省外各地旅游,既是散心,也是为了让他更快地融入新的环境。
2015年,无罪之后,当年50岁的张达发与人合伙在老家注册了一家劳务公司,他将公司的名字起为“发达”,又花几万元在办公室里添置了五台电脑,在墙上张贴上公司规章,俨然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然而,“发达”却未发达起来。
张达发告诉澎湃新闻,尝试开了公司以后,他才发现,如今的经济环境早已和20年不同了,“拿承包劳务来说,中间层层转包,到我这里就已经是第四层了,基本挣不到什么钱,现在工人的工资都是每天一结算,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先垫钱,还不一定最后能收回成本。”
他时常想起出事前,和几个朋友一起拿下了合肥市两项建筑工程,合同都签了,没等动工,他已失去自由。出狱后,他几次路过当年的项目点,看着建成后高耸入云的大楼,内心五味杂陈。
这种落差在今年57岁的张虎身上也同样明显。出狱后,当年张虎身边的“小跟班”都已摇身一变成为大户,他却要重新开始。所幸的是,张虎性格爽朗,结交甚广,如今经营着一家家具店,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因许久没有生意开张,张达发公司办公室桌面上已落下一层薄薄的灰,他请人写了两幅字挂在白墙上,一幅是“宁静致远”,另一幅是“慎独”,他觉得人不该随波逐流,也不应过分在意他人的看法,“有些事需要时间,不能急于一时。”
服刑期间,张达发最喜欢看法律方面的书籍,自学了很多法律常识和法条。说起蒙冤经历,相比其他四人,他显得稍许平静。张达发说,案件能够平反,宣判他们无罪,本身就是法治的一种进步,“至于追责,也得一步一步来。”
现在,张达发在社区里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资两三千元,他的主要职责是给当地面临拆迁的居民做思想工作。这样的事,放在无罪之前,他完全不敢想,那时“总觉得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
一块心病
比起外人的眼光,张达发更在意至亲的态度。提到儿子,他总是陷入沉默,半晌说不出话。张虎悄悄地告诉澎湃新闻,张达发儿子如今也在阜阳开卡车为生,但很少跟父亲说话。
张虎说,因为五人的官司,几家人的孩子几乎都是念完初中就放弃了学业,早早步入社会,张虎的小儿子更是没上完一年级就辍学在家。张虎妻子告诉澎湃新闻,当时曾安排儿子转学,但每到一处,就有人在背后传“他爹是杀人犯”的闲话,就连老师也跟着一起说,无奈之下只能辍学。如今,最小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但却终日在家没有工作,这成了张虎和妻子的一块心病。
“有时候觉得特别对不起孩子,他们这一辈的娃,哪个没上过大学?就咱家没有。”张达发说。
同样的烦恼也困扰着吴敬新。他是五人中最早出狱的,回家后,吴敬新在农基地上盖起新房,也用国家赔偿的几十万块钱给两个儿子成了家,如今靠在家开麻将馆维持生计。
被宣判无罪后,本以为日子能一天天好起来,两个儿子却先后离了婚。打官司时,女方指着他说:“你爸是杀人犯,你能好到哪里去?”这让吴敬新心塞不已:明明已经宣判无罪了。
相比之下,许文海的家庭关系要缓和得多,几年前女儿把原本自己经营的一家超市转手给他,现在由许文海和儿子共同照料。超市的大门挨着村里的一所小学,每到放学时间,生意都不错,许文海隔三差五也会跟着儿子一起去城里进货,沿途上,经过女儿承包的果园和观赏树林时,许文海总要自豪地跟人介绍。
比起儿女,让许文海更放心不下的是张云。
得知被宣判无罪时,张云甚至有些“遗憾”,他在监狱里已经又有了140分,再有10分就能减刑了。此前,他已经有四次减刑,一次无期改有期,后面三次减刑一共减了4年。十六年的牢狱之灾,夺走了他的健康,回家休养4年多以后,他仍然需要人搀扶才能下楼。
有时,五个人会聚在一起商量事情,今年55岁的张云极少说话,总歪着头在一旁听着,偶尔张口,也难以吐出完整的句子,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个词。“从牢里出来,整个人等于是废了。”张虎说。
许文海来到张云家陪他聊天得闲时,许文海常常会一个人溜达到张云家,陪他说说话,劝他想开点。坐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张云时常叹气,说:“当初还不如死在里面(监狱)算了。”
许文海赶忙劝他:“没有这条命,还哪能看到宣判无罪?人家没坐牢的,在外面不也有遇到车祸或者得病死的,这样想想就好些了。”
张云听后,一抹苦涩的笑爬上沧桑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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