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一场有关穿山甲是否新冠病毒中间宿主的讨论,又将穿山甲推向了公众视野。这种只能将自己蜷缩起来,毫无攻击性的哺乳动物,因为所谓的药用价值以及“野生美味”的标签,成为全球走私量最大的哺乳动物,在世界范围内遭到了大量的捕杀。
2016年,第17届《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缔约方大会(CITES CoP 17)通过了全部8种穿山甲由CITES附录Ⅱ升至附录Ⅰ的提案,所有穿山甲及其制品的国际商业性贸易被完全禁止。然而,在中国,从1989年至今,中华穿山甲始终只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即使数量急剧减少,也未曾改变定级,导致对穿山甲的保护和管理都无法匹配其所面临的严峻现状。根据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简称中国绿发会)的不完全统计,2019年海关查获的穿山甲鳞片走私总量高达123吨。
今天是“世界穿山甲日”,我们将再度讲述穿山甲的故事。
记者 | 陈璐 薛芃
动物园里来了五只穿山甲
从事穿山甲保护工作五年以来,苏菲第一次在中国大陆见到活的穿山甲。五只从走私犯手中救下的马来穿山甲,被分别安置在广州动物园的两间笼舍中。
苏菲是中国绿发会穿山甲项目的负责人,在业界被称作“穿山甲女孩”。2019年年初,当她得知一批从走私犯手中缴获的活体穿山甲被移交给广州市动物园后,一直寝食难安:穿山甲对外界极为敏感脆弱,是一种高应激的动物,此前经历了长时间的走私和虐待,在动物园处于一个被人观赏的环境中,它们能够得到妥善的照顾吗?苏菲告诉本刊,“我内心当时是很难受的,因为我手上有很多数据都显示,穿山甲在人工环境下很难存活。”
穿山甲是唯一身体覆盖有鳞片的哺乳动物,也是世界上遭受非法贸易最严重的哺乳动物,已在世界上存在超过4000万年。全世界共八种,亚洲、非洲各有四种,在亚洲主要分布在北纬30度以南的南亚、东南亚和中国南方地区,在非洲多集中在中非及西非。其中,中华穿山甲和马来穿山甲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IUCN Red List of Threatened Species)列为“极度濒危”,菲律宾穿山甲和印度穿山甲被列为“濒危”,四种非洲穿山甲被列为“易危”。CITES(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于2002年禁止任何穿山甲的国际贸易,但这些法律条款对于打击非法贸易的作用却差强人意。
2019年3月23日,在广西、广东海关开展的一起打击走私犯罪的行动中,103只穿山甲被抢救成功,其中21只在3月25日被送往了广东省野生动物保护中心,68只在3月26日被送到广西陆生野生动物救护与疫源疫病研究中心。
在医院的穿山甲但由于这批穿山甲被走私犯从越南带入中国后,此前已在广西、广东辗转多地,身心受到极大摧残,开始陆续死亡。到4月17日,广东这批仅剩5只命悬一线。经过和当局的多次协商并终于取得许可后,苏菲在4月17日从北京飞到了广州,决定留下照顾这些最后的幸存者。这是大陆第一次有NGO组织获准参与在反走私行动中救助穿山甲。
因为缺乏对穿山甲的饲育经验,广州动物园用两间空置的笼舍来安放这五只穿山甲,这里原本属于两爬区的蜥蜴馆,空间狭小、低矮,通风性差,“这个救助环境实际上非常差。穿山甲是一种十分胆小的动物,一般在夜间活动,而马来穿山甲喜欢栖息在树上。但这两个房间因为之前是给两爬准备的,里面只有几节小木桩,地面上铺了很浅的一些石头,它没办法刨土,也没办法爬树,和公众之间只有一道玻璃,白天人来人往,非常嘈杂。”
“我去的时候还有5只,第二天死了1只,只有4只了,对我又是一次打击。”苏菲向本刊回忆她第一眼看到这几只穿山甲时的样子,“其中一只总是在睡觉,我觉得很奇怪,怎么睡这么多,所以我给他取名叫‘嗜睡’,它在我面前吃东西时,都站不住,像老年人一样颤颤巍巍地就歪过去了。”按照它们的行为体态特征,苏菲给它们分别起了昵称:嗜睡、不动、打呼、小毛和昨夜,最先死亡的是打呼。
第一次见到“嗜睡”对笼舍进行了24小时的监测后,苏菲日夜陪护在它们身边,竭尽全力用各种手段帮助它们:她将笼舍的玻璃里外贴上了玻璃膜,让穿山甲可以不被外面的人流打搅,又从志愿者和募捐等途径给穿山甲弄来了白蚁等合适的食物,还给五只穿山甲分别做了CT检查和血常规,因为大陆欠缺穿山甲的各项检查数据,苏菲从更有经验的台北动物园要来了可以作为对比的体检报告。
眼看着,剩下四只穿山甲的情况逐渐好转了。4月23日,苏菲接到情报,一起穿山甲的买卖即将交易,她决定离开一天去暗访调查。没料到,第二天回来,苏菲被告知小毛因怀孕难产而死的噩耗,“前一天我蹲在那里观察它们的时候,小毛还像小狗狗一样站起来,依偎在我的腿上,头点啊点的。结果第二天就告诉我它死了,我甚至都没见到它的尸体。”
查看同批次其他穿山甲尸体5月初,嗜睡、不动和昨夜被发现出现流鼻涕、鼻塞、气喘等症状。苏菲希望把剩下三只送到野外。她对本刊解释:“我们为什么反对这种圈养式的人工救助?你关着就是把它关死,一是环境,二是食物,都没办法做到像真正野外一样。慢慢地动物会出现生理性的变化,比如紧张,会导致出血或者发炎,气候不适应,内部器官可能会出问题,导致免疫力下降,流鼻涕、感冒甚至死亡。我经常说只要是野生动物,真的不需要救助,把它放到野外就行,除非真的是流血太多,或者晕倒,必须要人为强制性的干预。”
穿山甲救助的困境
5月18日,中国绿发会联系到位于清远市近郊的美林自然博物馆,这是一个商业地产项目,双方紧急成立了穿山甲救护康复野化中心。三只穿山甲得以回归到6000多亩的生态农场中,有山有水有树林,从5月到7月,苏菲和它们都在这样一个野外环境下度过,“农场里有个小池塘,很多人不知道穿山甲其实喜欢游泳,我们还让工作人员在池塘里种了荷花。”
“它们的状态变得完全不一样。以前在封闭的室内,它们走路无精打采,尾巴都抬不起来。但到了野外之后,我第一次注意到穿山甲原来是这样走路的,它们尾巴很长,走路时是一个弧形,尾尖翘起,健步如飞。吃东西也不一样了。之前,你只能看到它伸出几厘米的小舌头,很短,大概三五厘米,但其实穿山甲进食正常是用一条很长的舌头,速度特别快地卷起蚂蚁。”苏菲感慨道,“并且它给你的反馈也不一样,密闭的室内你一进去,它马上蜷缩起来,不像在野外,它很有安全感,在你旁边该吃吃该喝喝。”
穿山甲“昨夜”6月1日,不动也毫无征兆地死去了。“前一天晚上,它还很正常,一直爬,比较活泼。白天它在睡觉,下午5点我们去笼舍时,发现它已经快不行了。”苏菲告诉本刊当天暴雨,他们立刻把不动送到了广州的医院抢救,但抢救没有成功,“因为不动是这几只里面最小的,还是只雌性。根据以往的救助经验,最先死的往往是最小的,最大最重的会比较耐活。像不动这种情况,很容易被感染疾病,因为它和嗜睡被关在一起,所以嗜睡流鼻涕它就也会流鼻涕,嗜睡尾部鳞片流脓,它的尾部鳞片也会出脓,相互感染非常快。”
穿山甲的救助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华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老师张富华,长期从事穿山甲保护研究,他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指出,“为什么穿山甲救治难?第一是因为穿山甲适应能力差。比如说它的体温调节能力,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差。目前有一些研究还发现,穿山甲在某些部位,比如肺黏膜、肠粘膜等位置,缺乏某些免疫因子,更容易感染一些疾病。第二是因为穿山甲的食性非常特化,基本只吃白蚁和蚂蚁。但在救助过程中,因为人们对它的营养的需求不太了解,会提供牛肉、驴肉、马肉、玉米粉这些东西,其实穿山甲消化不了,长期下去容易出现营养不良和消化系统的病变。第三穿山甲是独居动物,目前我们在穿山甲野外研究上非常缺乏生态学的知识,对穿山甲的生命需求不了解,人工救护情况下,对于环境的设置不满足条件,比如温度、湿度不合理,会导致它们出现应激行为,容易引发肺部疾病、胃溃疡和皮肤溃烂等问题。所以穿山甲150多年的养殖历史,都不是很成功。”
穿山甲“嗜睡”而除了这些世界面临的普遍性原因,在中国,穿山甲的救助又有它独特的困境。“目前我国国内救助的穿山甲,基本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中华穿山甲,大部分都是东南亚入境,反走私行动中获得的穿山甲。”张富华向本刊补充道,“首先这个走私过程中,穿山甲长期处于狭小的空间里,卫生、饮食、饮水都无法得到保障,造成了很大的应激反应,会增加交叉感染多种疾病的风险。其次,走私犯为了谋取高额的以利润,常常给穿山甲的胃部、肠道注射增重的物质,对它们的肠道造成了极大伤害。此外,为了让穿山甲看起来状态比较健康,走私犯还会给穿山甲注射安定剂等很多药品。如果是正常、健康的穿山甲,实际上以我们目前掌握的知识,还是能对穿山甲进行比较好的一个救治。”
2019年3月26日送往广西的68只穿山甲,在路上便死了9只,截止2019年4月11日,剩下的59只穿山甲中死亡23只,仅存活36只。实际上,2019年1月,中国绿发会因为怀疑广西林业局对穿山甲救治不力,以要求政府信息公开上诉广西林业局的全国首例穿山甲公益诉讼正式立案。
2019年7月3日,历经80多个日夜后,因为双方无法在将穿山甲野放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中国绿发会和林业局中止合作,嗜睡和昨夜又再次被广东省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员工接回了广州。
在医院抢救中的穿山甲“没动”“国际上像‘拯救越南野生动物’这样做得比较好的机构,规定45天检疫期过去,必须野放。但他们(林业局)说马来穿山甲是外来物种,不能野放。但中国本来就有马来穿山甲、印度穿山甲和中华穿山甲三种,只是前两者仅分布在云南跟其他国家交界的很小一块区域。”苏菲告诉本刊,“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它们怎么样了,不要像以前查收的走私穿山甲最后都没了下落。”
然而另一名不愿透露姓名,从事动物学研究的学者,在接受本刊采访时却持有不同观点,他认为,“不是当地的物种均不能随意放生,不只是穿山甲,包括其他任何野生动物,现在由于野生动物乱放生给生态环境带来了很多的负面问题。尽管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在中国境内野放穿山甲会给环境造成影响,但由于动物走私,导致马来穿山甲在中国本来有没有分布已经成了较难解决的问题。而外来物种造成的影响是潜在的,或者不能轻易被发现的。穿山甲走私背后涉及多方利益,我认为最好是由国家牵头,建一个全国的救护基地,国家罚没的全部送到中心,由国家、企业(民间)和研究机构一起参与,开展救护、保育、生物学和人工繁殖等多方面的研究。”
当本刊致电广州动物园时,工作人员回复两只穿山甲状态良好,但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巨大全球走私产业链
苏菲救助的这批穿山甲,是从越南走私入中国境内的。中国走私穿山甲,主要分为两类:活体与鳞片,其中活体主要来自东南亚,因为运输路途较短,活体尚可保存到入境;鳞片则多与木材混在一起,夹杂着香料来掩盖鳞片的气味,从非洲通过海运或陆运辗转到国内。
穿山甲的走私贸易涉及一个巨大的全球性网络。IUCN和WWF(世界自然基金会)于2017年的穿山甲走私路线报告显示,从2010年至2015年缴获的穿山甲鳞片和活体来看,整个走私路线涉及67个国家和地区,中国是其中很多路线的终点,印尼则是出现次数最多的交易地,少量穿山甲活体被运往美国,欧洲则是主要的过境地,成为非洲到亚洲的陆上中转站。
野生救援(WildAid)北京首席代表史蒂夫(Steve Blake)告诉本刊,近年来穿山甲走私的问题尤其突出,原因有三,“第一,全球范围内存在对穿山甲肉及甲片的需求和市场。第二,多年来,象牙走私一直是最受关注的国际野生动植物问题。随着近几年打击非法象牙贸易取得了显着进展,走私犯罪集团将犯罪转向其它高利润的‘商品’,穿山甲片是其中之一。第三,2016年,CITES COP17禁止了全部八种穿山甲的商业性贸易进出口。穿山甲走私引起前所未有的国际关注,许多国家提升了针对穿山甲非法贸易的执法力度,截获率提升。”
坐在树上的穿山甲“昨夜”张博超是香港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一名志愿者,2016年曾在西非参与过一起穿山甲的非法贸易调查。他和他的同事们注意到CITES的数据库中来自西非的合法鳞片数目巨大,在当地媒体报道的一起引人关注的走私案件中,查获的穿山甲鳞片高达10吨,其背后是一位中国商人的身影。
“他们在当地有合作的机构,也有自己的注册公司。这个公司会帮他去村子里去收集鳞片,然后再通过合法的进出口贸易证明,把它出口到中国。”张博超向本刊指出,“在非洲,野生动物走私严重的主要问题有两个,一个是人民很贫困,一只活体穿山甲的价格非常便宜,大概10美金左右,不到人民币100块钱。另一个是非洲的腐败问题非常严重,走私犯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在非洲收集野生动物,然后只要在某个国家找到可以贿赂的突破点,能够从当地林业系统这样一些发证部门拿到合法的证件,就能以合法的手续出口到其他国家。”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追究合不合法没有意义。确实很多走私都是非法的,2019年,杭州海关查获了一起特大型走私案,40多个集装箱中装载了逾23吨穿山甲鳞片,这意味着近5万只穿山甲惨遭毒手,这是一起非法走私。但也有不少是合法的,比如乌干达并不是非洲穿山甲的主要栖息国,如何承载这么大额的合法出口配额(在2016年内合法出口了7吨),它到底怎么被合法的?整个过程里存在太多洗白的部分。”张博超对本刊说,“这就是一种带血的合法贸易。”
2018年BBC拍过一个短纪录片《穿山甲:被捕杀最多的动物》,在开头几分钟的镜头里,就出现了一份非洲餐馆的菜单,上面用中文赫然写着“穿山甲”。在非洲,大量穿山甲的鳞片被剥下来后贩卖,剩下的肉要么流入当地餐馆,要么不知去向或被遗弃。对于非洲的走私犯来说,鳞片是价值最大的部分。
大量流入国内的穿山甲鳞片主要用来入药。这里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作为中国药典中的药材,通常认为中华穿山甲鳞片有“活血化结、痛经散入”的功效,但其科学性至今无从考证,并且在现代医学面前,所有对症功效都有其他解决方案,鳞片绝非唯一的选择;二是通过种种渠道走私入境的穿山甲,多是马来、非洲的品种,与中华穿山甲不同种不同属,在我国现行法律中,中华穿山甲鳞片入药是合法的,只要将走私来的鳞片谎称为“库存鳞片”,又可堂而皇之地流入中药市场中。
“很多人食用穿山甲鳞片甚至可能都是无意识的。”张博超补充道,如今市场上流通的,比如“利咽灵片”中也含有穿山甲鳞片成分,但消费者不去仔细阅读产品配方,很难注意到,所以“无意间就做了帮凶”。
中华穿山甲还有多少?
源源不断的走私意味着在这条产业链上,每一个环节都是巨大的经济利益,也意味着国内的穿山甲已几乎捕杀殆尽。穿山甲是一种没什么攻击性的哺乳动物,它甚至没有牙齿,遇到危险时会本能地蜷缩成一团,因此捕杀穿山甲并不是一件难事,其数量的减少就愈发迅速。
穿山甲主要以白蚁为食,在生物分解方面,白蚁是森林的一大功臣,可以在短时间内把整根木头粉碎,并对土壤中的碳氮进行转化,从而保证森林的物质和能量循环,但同时又会对房屋建筑和农作物产生极大危害。穿山甲是白蚁的天敌之一,随着穿山甲数量骤减,全球在防治白蚁的工作上的耗费也越来越多。目前,全球每年因白蚁危害造成的直接损失在220亿美元以上,仅中国房屋建筑遭受的白蚁危害一项,每年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达到20至25亿美元。
1989年,《野生动物保护法》正式施行,中华穿山甲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定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然而,32年后的今天,中华穿山甲依然是二级保护动物,即使数量急剧减少,其定级始终没有改变。由于是二级保护动物,根据现行刑法,捕杀穿山甲的量刑也必须依二级保护动物的标准去定,8只属情节严重,处5年以下有期徒刑,16只属情节特别严重,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这个量刑标准,在当下野生穿山甲数量的面前也显得难以匹配。
有关中国境内穿山甲数量的数据统计,一直比较混乱。国家林业局在2009年《中国重点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中指出,中国大陆的穿山甲(所有种类)数量约有64000只左右,另据《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在2018年发布的数据,中华穿山甲在过去20年里数量减少了90%。我国华南地区原有的穿山甲分布区,至少有50%以上已经成为罕见或濒危绝迹的地区。绿发会用了4年时间,在南方7省进行观测及科学研究,指出目前在这个范围内,有效观测、记录并查证到的中华穿山甲数量仅为11只。这个数字的确骇人听闻,当本刊一再向绿发会求证时,得到的回复是:“我多希望有人反驳,拿出数据,证明其他地方还有很多。”
(本文中苏菲、张博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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