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社会 1970-01-01 08:00 的文章

原标题:主体还是工具

  人工智能的争议正在急剧升温。这个话题汇聚了科学主义与人文精神相互交锋的最新内容。人工智能代表的科技逻辑开始尖锐地挑战人文领域的传统边界,哲学、社会学、经济学已经分别表态回应,表示抵制、戒备或者接纳。作为这个话题的一个分支,人工智能将为文学艺术带来什么?思想探索饶有趣味地展开,然而,结论的严肃性将会很快超出猎奇的范畴。

  人工智能对文学艺术领域介入业已构成一个醒目的事实。微软“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令人震惊——一些诗歌发表于互联网,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人工智能的作品。相对地说,新闻稿或者侦探小说的基本模式远比空灵的诗歌清晰稳定,人工智能可以娴熟地驾驭它们的“叙事语法”。人工智能绘画与作曲的消息已经屡屡见诸媒体,一个小视频曾经在互联网广泛流传:人工智能操纵的机械臂写出具有相当水准的书法作品。如同自动驾驶、疾病诊断或者不同语种的翻译,文学艺术领域的“陷落”指日可待。一些人对各种惊悚的预测抱以漫不经心的嘲笑:刚刚爬到树上,就要宣布开始登月之旅吗?另一些人的表情更为严峻:低估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可能产生严重后果。阿尔法狗击败围棋冠军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几乎没有人事先预料到,这一天的降临竟然如此之快。

  人工智能的介入在文学艺术圈制造了持久的喧哗,各种观点错杂交叠。欣然接受人工智能的作家不多,反对人工智能的观点指向不一:一些作家认为,人工智能的作品低劣粗陋,人工智能的“算法”无法企及幽深的精神世界,那些电子元件或者集成电路怎么可能体会微妙的韵味或者奇特的艺术风格?工程师的设计与诗人的想象不啻南辕北辙。另一些作家感到,人工智能冒犯了人类的尊严,这些机械拼凑出来的作品不仅无可称道,而且包含了亵渎文学艺术的意味。

  然而,没有理由蔑视人工智能的作品质量。从韵味、风格到波动的意识轨迹,人工智能可能在模仿的意义上给予精确的再现。考察过阿尔法狗对弈的棋谱即可发现,人工智能可以自如地处理微妙的权衡、关联,以及种种起伏、迂回、呼应。如果阿尔法狗的“神经网络”深度学习投入文学艺术范畴,复制大师的水准并不困难。即使现今的作品尚未达标,未来的潜力无可怀疑。因此,问题的真正焦点毋宁是,我们是否接受这一切?

  通常的观念之中,科技以工具的面目出现。时至如今,我们不再拒绝科技工具提供的种种产品——我们并不反感烤箱烘焙的面包、电磁波转换的电话语音或者电子望远镜显现的遥远星空。如同耕田、捕鱼或者修建房屋,文学艺术同样依赖一套基本的工具实现自己的意图,例如画笔、刻刀、颜料、音响器材、电影屏幕,如此等等。没有人因为这些工具的存在而对油画、雕塑、电影或者电视剧感到恼怒。相对地说,只有人工智能提供的作品令人嫌恶。这是为什么?

  在我看来,或许恰恰由于人工智能有如此强大的模仿乃至再创造功能。从最初的创意到符号组织的技术完成,人工智能可以在一夜之间完整地掌握艺术生产的全部流程。神秘的灵感,飘忽不定的想象,呕心沥血的语言推敲,扣人心弦的悬念和热泪长流的结局,如此繁难的工作竟然一挥而就。那些芯片和集成电路长驱直入,轻松地摘取作家、艺术家的桂冠。这个意义上,工具的概念遭到了动摇。工具仅仅参与艺术生产的某些环节,严格地遵从作者预设的总体主题。工具的一个基本含义即是服从人类,而不是替代人类。然而,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开始威胁人类的主体地位。作家的排斥或许可以追溯至某种潜意识:防范人工智能出现反客为主的哗变。

  当然,至少在目前,僭越的迹象并未出现——人工智能仍然安分地驻留于工具的范畴之内。对文学艺术来说,人类的美学标准仍然表现出无可比拟的权威,决定文学艺术是否合格。不论人工智能配备多么杰出的禀赋,它无法在美学的意义上重新设计文学艺术。

  美学是人类历史的特殊产物。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阐述了人类“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观点。他指出,动物只能狭隘地按照“种的尺度”进行生产,肉体需要支配全部的生产目的;相对地说,人类“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美的追求积累了人类精神的真正高度。相对于动物,美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跨入自由王国的象征。当然,考察文学艺术内部出现的种种美学观念,必须具体地联系特殊的历史时期,联系不同民族的文化传统。谈论“温柔敦厚”的“诗教”,不涉及先秦时期的儒家思想显然无法完整地解释。谈论浪漫主义文学的兴盛,18世纪至19世纪欧洲的文化潮流是必不可少的注释。总之,美学观念、美感和审美形式有机地镶嵌在人类历史之中,并且跟随不同时期的生活实践而持续地起伏演变。从古老的“诗言志”“文以载道”到“人的文学”,文学艺术和美学标准本身即是人类历史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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