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 程靖
两支小号,一支圆号,一把长号,一把大号,每个孩子的身后都坐着自己的家长。
这是“天使知音铜管五重奏”的排练教室,每周日下午,他们都来到上海市黄浦区青少年科技活动中心,首先是四五十人一起唱歌、跳舞,再留下来进行管弦乐队排练,最后便是五重奏排练。
2008年,著名指挥家曹鹏的女儿曹小夏因读到了一篇音乐治疗的文章,萌生了用音乐缓解儿童自闭症的想法,“天使知音沙龙”便由此诞生。2012年,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退休的小号演奏家王学平加入了沙龙,开始免费为自闭症儿童教小号。
这一教,便是风雨无阻的7年。
学生戴望尘(左)和王学平(右)自闭症孩子的“恩师”
“小号,我已经吹了六十多年了。”
说起这种已经陪伴了自己半个多世纪的乐器,王学平的笑容里有一丝骄傲。1962年,在中国著名小号教育家朱起东教授和应可勉教授的门下,王学平开始专业学习小号演奏,直到退休,小号始终伴随着他。
“我喜欢吹小号,大家都说我吹的小号音色非常好听,非常感人。年轻的时候他们都叫我’上海小号王子’。”王学平笑着说。
王学平与乐团在“星期广播音乐会”演出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2008年,曹鹏的女儿曹小夏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第一次知道了“自闭症”,知晓了家长们很痛苦,她便有了每周六给家长们组织一次音乐活动、舒缓情绪的想法,于是就创办了“天使知音沙龙”。曹小夏和父亲曹鹏发现,当弦乐四重奏拉起《欢乐颂》的时候,原本坐不住、满教室乱跑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发现了音乐的力量。
天使知音沙龙在活动图/纵相新闻2012年,已经退休的王学平加入进了天使知音沙龙,开始给自闭症孩子教授小号。自闭症的孩子性格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他们大多难以集中注意力,课堂上效率不高,课后也无法自觉练习,需要家长配合。王学平便在上课的时候,让家长拍下教学视频,从如何吸气、如何吹长音,一个一个点都拍下来,回到家里再对照视频练习。
经过几年的刻苦学习,王学平在沙龙里带的5名小号学生已经参加了数十场音乐会的演出,几位优秀学员还加入了上海城市青少年交响乐团,和健全孩子一起排练、演出。
“我们只有这条路试一试,万一感动了上天呢?”
戴望尘是其中最活跃的一位学生。见到了熟悉的志愿者进来,他会主动站起来打招呼。
“我不知道不学音乐的自闭症孩子是怎么样的,但学音乐5年的孩子,病情一定是有改善的。”王学平说,戴望尘就是最好的例子。
今年17岁的戴望尘是“天使知音五重奏”的小号手,2002年出生。大约1岁的时候,妈妈陈元菁发现宝宝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
“他可以复述你的话,但他不太理解语言的意义,不会对答。”陈元菁带戴望尘去上海新华医院看病,医生告诉陈元菁,孩子是发育迟缓。
陈元菁很疑惑,自己的孩子能理解父母说的话,记性很好,运动细胞也发达,和印象里真正发育迟缓的孩子不一样。
“十六七年前,自闭症这个词还没有多人少人知道……直到有一天我们到新华书店去翻育儿书,看到了自闭症的症状,我就明白了,符合儿子的状况。但当时,连医生都不熟悉这个病症。”
陈元菁回忆,刚刚发现孩子是自闭症时,国内对这种发育障碍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没有正规的医院可以进行康复训练,连可以接纳自闭症群体的特殊学校也没有,“我们走了很多弯路,才发现原来对自闭症孩子的培养和别的(发育障碍)孩子不一样,只能自己摸索的。”
陈元菁告诉记者,10年前,他们结识了曹鹏、曹小夏老师,当时7岁的戴望尘参加了他们开办的天使知音沙龙,才有机会与音乐结缘。
王学平(左)在教戴望尘吹小号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陈元菁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戴望尘起先是和另一位老师学习了小号的基础课程。当时的曹小夏刚刚组建了“天使知音铜管五重奏”,发现自闭症孩子的专注能力、理解能力,和对音乐的感悟能力并不比一般孩子差,而学习音乐确实对自闭症孩子们有帮助。
学习基础课一年后,戴望尘正式开始跟着王学平学习小号。
回忆起刚刚认识小戴的时候,王学平感叹道,“你看他现在人高马大了,但那时候他想摔就摔,家长根本管不住。”
小号课的教室在黄浦区青少年活动中心的二楼,而坐电梯、爬楼梯有时也是“一道坎”,“如果第一次是坐电梯上楼的,第二次来的时候电梯坏了,他就不愿意上楼了。好不容易把他劝好,刚刚坐下来吹了两个音,他又想到这个事情,又开始哭……”
自闭症孩子学习的进度可能慢一些,陪伴在一旁的陈元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开始我们觉得(戴望尘)吹不好,很焦急……但王老师对他非常非常严格,我们当时还会想,怎么会这么严厉?”
原来,相比于一些老师对自闭症孩子的宽容和同情,王学平的态度永远是“高标准、严要求”,“王老师把戴望尘当成正常的孩子来教,甚至是更严格,不会因为你是自闭症孩子,我们就可以放松要求。我觉得这是很对的。”
陈元菁说,王老师对戴望尘是“一个音都不能放过”,只要吹不对,就重来,再重来——有一次,一直吹不对音的戴望尘受不了这种挫败感,突然就发起了火,王学平却没有理睬,让他继续反复地练习,“他现在看到王老师,是绝不敢发火的。”
陈元菁告诉记者,有些自闭症孩子也学会察言观色,累的时候想偷点懒,但在王学平那里,无论是耍无赖、发火还是哭闹,摔乐器,都没法得逞——“王老师会为你的进步而高兴,但一旦你做错了,他会让你深刻地记住不能偷懒、不能投机取巧的道理。在王老师那里学的不仅是音乐,还有做人。”
陈元菁一直告诉儿子,王学平的教学方式是“严师出高徒”,而师生两人的努力也确实得到了回报——刚开始的时候,戴望尘连五线谱都不认识,但现在已是五重奏乐队的队长了。王学平说,戴望尘现在读谱非常快,有些曲谱里升降号很多,变化音比较复杂,“如果上课时小戴少吹了一个变化音,他会马上发现,然后回过去重来,这很了不得!”
如今的戴望尘已经是五重奏乐队的队长,参加过多次国内外的演出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5年前,12岁的戴望尘在王老师的鼓励下,第一次参加了小号演奏的考级,陈元菁告诉记者,考级不为加分,而是为了与人打交道,让孩子懂得这个社会的规则。
陈元菁说,当时把孩子送到考级教室的门口,心里默念着“别走错地方,别乱说话啊”,可是没过一会儿,戴望尘就拿着书走了出来,高高兴兴地说:“我考完了!”
陈元菁回忆,一次考级结束后,她发信息向王学平表达了感谢,王学平却说,“最辛苦的是你们家长。我们老师只是尽自己的努力,让家长们和孩子们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陈元菁说,曾经自己对戴望尘的期望就是吃好、穿好,这辈子开心就好,但王学平改变了他们的观念,“王老师把戴望尘当成一个正常的孩子,要像要求正常孩子一样要求他。我现在也同意了,如果我不严格要求他,他是会退步的。”
戴望尘也没有辜负老师和父母的期望:2017年,15岁的已经可以自己一个人从宝山区坐地铁到黄浦区的少年宫来上课。这些在外人看来不起眼的小成就,对于自闭症孩子的家长来说,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戴望尘在乐团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陈元菁说,通过吹小号,儿子有了信心,无论是在沙龙还是在青少年交响乐团,戴望尘都有很多好朋友,每周去排练的时候都是开开心心的。
王学平对记者说,很多家长都曾对他表达过忧虑:“我们现在可以照顾孩子,但是以后我们老了,走了,孩子怎么办呢?”如今孩子能自立、一个人出门,对于家长来说是一种解脱和希望,也是他们努力的动力。
王学平知道,自闭症是无法完全被治愈的,唯有陪伴和教育能让病情改善,个中最辛苦、付出最多的,便是孩子们的家长。
“我给他们上课,和他们相处一小时我已经觉得难受了;家长是24小时陪伴,有时急得夜里觉都睡不着。孩子长到青春期,更加难管!”但王学平认为唯有坚持下去,“我们只有在这条路上尝试一下,万一感动了上天呢?”
“人人都献出一点力所能及的爱”
王学平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在来沙龙之前,自己对自闭症这种疾病不甚了解。当时自闭症还没有媒体大范围的报道,社会也不重视,但看到曹鹏老师那么大年纪、那么有名望的指挥家都在为自闭症孩子做公益,王学平才知道,音乐这条路有可能可以打通他们的心灵,于是便加入了沙龙,也想为孩子们做点什么。
小号学生戴望尘(左)在青少年交响乐团排练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王学平总说“家长最辛苦”,但陈元菁认为,因为那是自己的孩子,“王老师是一位这么资深的老师,教哪个孩子不比教我们(自闭症孩子)轻松?教我们的孩子辛苦,进度又慢,又不赚钱。王老师自己也是父亲、是外公,他把我们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教课、严格要求,我们真的很感动。”
每一年,上海音乐学院都会举办考级优秀学生的汇报演出。有一次,王学平让一名沙龙的孩子去参加演出。
“那个孩子考6级的时候成绩是’优秀’,我告诉主持人,报幕时只说他考了六级就行了。等他吹完了,再告诉观众这是一位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这样大家就都会知道,原来自闭症孩子演奏也可以这么出色!”王学平希望,能让社会关注到自闭症儿童这个群体,让公众知道他们可能有所成就,有自己的价值。
“你们现在看到了他们的一点成绩,一点闪光的东西,但其实这些孩子的父母,他们心里的苦谁也体会不了。任何一个家庭碰到这样的事情,都是很沉重的负担。”
王学平和学生在上海音乐厅演出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你接触了这个群体才会感受到,父母的爱才是世上最无私的爱。如果社会再不关爱这些自闭症孩子的话,他们的父母太受苦了。”王学平说。
不过,随着加入沙龙做志愿者的人越来越多,天使知音沙龙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自闭症群体也越来越为世人所知。王学平说,现在普通的志愿者可能要几个星期才能轮一次志愿服务,来沙龙给孩子们上课、陪他们玩耍。
但王学平始终觉得,相比于沙龙的创办者和父母的付出,自己做的事情只是力所能及而已,“每个人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发挥他(她)的特长,贡献他(她)的业余时间,一点点的爱汇聚起来,就是整个社会的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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