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6日,范先生和胡女士的儿子在浙江省宁波市宁海县第一医院出生,这个足月的男婴看起来很健康,只是出生后浑身惨白,没有啼哭没有肢体活动。3个多小时后,他被宣布死亡,在将儿子的尸体送往殡仪馆时,范先生在儿子的脖颈处发现了3处像是指甲抠破的小伤口。
从8月23日晚入院,至8月26日中午分娩,60多个小时里,产妇及家属至少2次主动要求剖腹产,但因指标合格,医生均建议尝试顺产。男婴出生当日的生产过程中,接生护士给外出午餐的主管医生丁某丽打电话建议剖腹产,丁某丽没有立即返回,约1个半小时后,男婴出生,出生前5分钟胎心仍达123次/分钟。尸检报告显示,这个男婴系因吸入大量羊水,宫内严重窒息死亡。
入院第3日申请剖腹产被拒
2018年底,范先生的妻子胡女士发现自己怀孕了,夫妻俩十分开心,此前胡女士曾怀过一胎,但因为在怀孕期间吃了感冒药,夫妻俩忍痛将孩子放弃了。对于这个孩子,夫妻俩倍加珍惜,范先生告诉记者,自从知道自己怀孕后,他的妻子不再吃隔夜的饭菜,也不喝隔夜的水,范先生给妻子买来了很多营养品,他们希望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予这个孩子。范先生还曾在朋友圈晒出给孩子准备的小袜子,对新生命到来的盼望令整个家庭充满喜悦。
怀孕期间,胡女士定期产检一切正常,只发现孩子有脐带绕颈现象,但医生表示这种情况不必担心。
胡女士的预产期是2019年8月24日。8月23日晚22点50分,她自觉有少量液体流出,于是前往准备生产的宁波市宁海县第一医院就诊。范先生告诉记者,宁海县第一医院是当地最大的医院,他们听说这家医院好,才特意选择到这家医院生产。经检查,胡女士胎膜未破,但医生还是要求她住院。
8月24日13点,胡女士胎膜自破,无宫缩,医生给她用了催产药物,但她只是感觉肚子疼了一下,随后再无其他反应,医生表示,这一反应正常。
8月25日上午,医生再次给胡女士静脉滴注催产药物,检查显示胡女士的羊水已经流出了约34%,范先生和妻子担心羊水减少会对孩子造成影响。“医生说,胎儿的尿液就可以补充羊水,让我们不用担心。”范先生说。
8月25日下午,胡女士依然没有临产迹象,此时已是入院的第3天,范先生向医院提出了剖腹产的要求。在胡女士的病程记录中,“必要时剖宫产终止妊娠”这句话多次出现,但医生依然没有同意范先生的要求。“年轻的医生去问了主任,主任说我老婆可以自己生,没有同意剖腹产。”范先生告诉记者。
病程记录显示,8月25日晚,胡女士出现发热并血象升高,体温达38.2℃,不排除潜在感染可能,医院对其进行了抗感染治疗。8月25日晚22点,胡女士的产程开始。
宫口全开时医生“去吃饭了”
8月26日,胡女士的体温降至37.4℃,宫口开2厘米,但宫缩弱。上午10点左右,胡女士被推入产房,她的母亲进入产房陪产,当日负责胡女士生产的是宁海县第一医院妇产科副主任医师丁某丽。“我本来是躺着的,后来丁医生让我坐起来,她说坐着孩子的头容易出来,但坐了一刻钟头还没出来,于是又让我躺回去。”胡女士告诉记者。
胡女士记得,上午11点左右,丁某丽离开了产房,阴道分娩记录显示,胡女士当时已宫口全开。那会胡女士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产房里只有两名护士,还有另一位产妇。胡女士告诉记者,约半小时后,她听到护士给丁医生打电话,“护士说,53号的(指胡女士)要剖腹,可能生不出来了,然后我听到听筒里丁医生说‘我去吃饭了’。挂了电话后,护士就去弄电脑了。”
从护士给丁某丽医生打电话到孩子降生,中间间隔了约1个半小时,但胡女士始终没有等到丁医生回来。
护士们只得鼓励胡女士,让她再努力一把,胡女士则表示她真的没有力气了,“最后的时候,一个护士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用力按了一把,然后我感觉孩子呼地一下就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出来的。本来护士们还说要阴道侧切,然后慌慌张张地开始准备工具,一会又说不用侧切,说我能自己生。”
12点55分,孩子降生。
感觉护士眼神闪躲尸体上发现可疑伤口
胡女士产下的是一名男婴,身长51厘米,体重3100克,胡女士对孩子刚出生的印象是通身非常白,闭着眼睛,没有啼哭。“我没有听到哭声,护士也没有打孩子的屁股帮助他哭出来,而是直接剪了脐带,然后就在我旁边开始抢救。”孩子出生几分钟后,胡女士看到一根管子插到了孩子的嘴里,“我当时觉得护士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好像没办法面对我似的,她们为我缝了针后就把我推出来了,但我已经知道,孩子够呛了。”
分娩记录显示,这个孩子新生儿1分钟评分和5分钟评分都是零分。
具体的抢救过程,家属们至今都不清楚。抢救记录显示,男婴出生后无反应,肤色苍白,无呼吸,无心跳,无肌张力,12点59分气管插管后,有大量微浑液体从气管中涌出,抢救至16点46分,心跳呼吸仍未恢复,经家属同意停止抢救,宣布死亡。记录参加抢救人员共12人,未见丁某丽医生的名字。
晚上七、八点钟,范先生抱着孩子的遗体送去殡仪馆,偶然发现孩子的脖颈处有外伤。“就在右脖颈处,像是指甲抠破的,我怀疑是接生的时候拽的,我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被生出来的还是被拽出来的。”范先生说。
对于最后的生产过程,胡女士自己也说不清,她的身上盖着布单,看不到自己的生产过程,凭感觉她无法确定孩子是怎么生出的。
“孩子出生时是死还是活?”
孩子死亡五、六个小时后,范先生拿到了病历,但病历的内容令他愈加费解。分娩记录写的是“单胎死产”,但8月26日的病程记录写的是“自娩成熟男活婴”。“那我的孩子出生时到底是死还是活?”范先生自问。
引产、催产记录单显示,胎儿的胎心一直正常,羊水清,8月26日12点50分,也就是出生前5分钟,胎儿胎心仍达123次/分钟,这个数值处于胎心正常值范围内。胡女士告诉记者,产房里的胎心监护是外放的,她也可以听到胎心。
范先生要求医院向他解释孩子的死因,并公布产房内他爱人生产过程及孩子抢救过程的监控录像,“医院没给我解释,也不给我看监控录像,说是涉及隐私什么的,我觉得这不是理由,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卫健局拷贝了一份监控录像,但也不给我看。”
范先生告诉记者,事发后当地卫健局一位姓胡的负责人很快就来与他见了面,“但他拿了几张纸,来了就和我说赔偿的事,说什么死因不明的赔10万,死因查明的赔10万以上,但我拒绝在那个时候谈赔偿,我要知道我孩子死亡的真正原因,于是卫健局和医院要求我做尸检,并为我选择了浙江中和司法鉴定中心。”
8月27日,死亡男婴被送入中和司法鉴定中心进行尸检。
9月16日,鉴定中心出具了司法鉴定意见书。意见书显示,婴儿口唇、指甲显著紫绀、双眼球结膜充血、角膜高度浑浊、瞳孔不可视、帽状键膜下弥漫性出血。肺部检验时,两肺暗红,水中下沉,两肺肺泡毛细血管、小静脉高度扩张淤血,多数肺内支气管及肺泡闭塞,呈肺不张状态,两肺部分扩张的支气管及肺泡腔内见大量角化上皮等羊水成分吸入,肺泡堵塞。
鉴定意见为“出生前该胎儿两肺部分扩张的支气管及肺泡腔内大量角化上皮等羊水成分吸入,同时伴严重肺不张,造成宫内严重窒息死亡”。
当事医生认为孩子死亡与其无关态度较激烈
对于孩子的死亡,范先生一直认为丁某丽医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觉得在护士向她求助的时候,如果她能够及时返回为妻子做剖腹产手术,也许孩子是可以平安降生的。
9月15日,他和妻子一起前往医院找到丁某丽医生,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范先生向记者出示了当时与丁医生争吵的录音,“我问她有没有责任心,她说她出去吃午饭是正常的,不牵扯责任心,还说接班医生会来,但我们没见到接班医生啊。她还说我孩子的死和她没关系。”虽然录音对话都是当地方言,但仍可感觉到丁某丽医生态度比较强硬。范先生告诉记者,事发后他从医院方面了解到,丁某丽医生一直在正常工作,未受影响。
孩子为何死亡专业人士观点存分歧
一位不愿具名的三甲医院产科医生,在看过部分病历后认为,现有病历并不能反映出医生的操作有问题,“破水时间长也好,产妇发热也好,都不是剖腹产指征,医生主要观察的是胎儿是否窘迫。临床判断胎儿窘迫主要依据两点,一是胎心,一是羊水,监护显示胎儿的胎心一直正常,羊水一直显示清,通常如果羊水清胎儿就不应该缺氧。”
那么,既然羊水一直清,胎心一直正常,为什么还会发生宫内严重窒息死亡呢?医生表示,确实不好推断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开始出现的问题,“现在大一些的医院胎心监护都是持续的,观察的是胎心波动的变化,这家医院规模不算大,胎心监护是每隔多少时间做一次,但这样也是允许的。”
从孕期产检的胎心监护以及产前护理记录单来看,该胎儿胎心次数大多数时候都处在140-150的区间里,8月24日15点45分和16点检测的数据分别为160和162,此时有中度宫缩。记者根据胎心监护绘制了胎心数值波动曲线,发现8月26日的胎心数值波动明显大于8月23日至8月25日,且自8月26日中午12点10分胎心到达158后,此后40分钟内一直在下降,12点20分降至138,直至降到12点50分的123。
对此,产科医生表示,足月胎儿的胎心数值正常范围是110-160,胎心有波动也属正常,即使降到了123,仍然在正常范围内,在持续胎心监护时,胎心下降一段时间才会提示胎儿酸中毒。
那么是否就是在没有监护的最后5分钟里出现了问题,5分钟的时间里吸入羊水是否能导致胎儿窒息?医生表示,医学上没有对这类问题明确的界定,吸入羊水多久会窒息个体差异很大,难以统一。
另一位不愿具名的北京产科专家表示,如果产检等没有问题,生产过程中也会有类似的不良事件发生,与胎心值关联性不大。
医学硕士李小姐的观点稍有不同,她认为婴儿可能是在顺产的过程中吸入了羊水,如果在产程已进行了十几个小时而产妇自觉顺产吃力时及时剖宫产,也许可以避免孩子窒息死亡。
对于范先生一直纠结的究竟是死胎还是活娩婴儿的问题,医生明确表示,新生儿评分0分就代表着孩子出生就是死亡的。
至于孩子脖颈上的伤口,前述第一位不愿具名的产科医生表示难以判断为何出现,“伤口的位置已经接近肩膀了,生产最困难的就是肩膀部分,按说那一部分出来了就不需要大力的拖拽了,也有可能是抢救时留下的。”
医院:希望家属走正规途径医院不会推卸责任
12月12日,记者联系了宁海第一医院医务科张科长,张科长告诉记者,他对这个死亡患儿的事件印象比较深刻,事件也一直在处理中,但至今还没有完结,“宁波是较早出台医疗纠纷处置条例的城市,关于赔付我们有明确的流程,家属拿到尸检报告后,我们跟他们讲了,可以选择司法鉴定,也可以选择医疗审判鉴定,无论哪种鉴定,只要结果是医院有责任,该赔100万,200万,医院都会赔;没有鉴定,医院没有赔偿的依据,钱是给不出去的,这个钱也不是医院出,是保险公司出。如果不鉴定,医院的调解委员会最高权限就只能赔10万。”张科长表示,他也不太清楚家属为什么迟迟没有做鉴定。
对于丁某丽医生事发后一直正常工作一事,张科长表示,按照医院的制度,需要先与家属之间将事情了结,然后医院内部会启动专家委员会讨论,来评判丁医生对这个孩子的死亡是否需要负有责任,如果需要负责,再采取相应的措施,目前还未到问责丁医生的环节。
记者询问医院是否有规定医生的交班时间和午餐时间,在护士打电话求助剖腹产后医生仍未归是否符合医院规定。张科长表示,医生的交班时间要看科室的排班表,医生们吃饭的时间通常是不规律的,就丁医生离开产房外出午餐而言,并不违反规定,即使是危重病人,行业也并不要求医生一直值守,只要医生、护士、医疗仪器有其中一样在病人身边,就是符合规定的。但是对于记者提到的护士曾向丁医生电话求助剖腹产但丁医生未归这一情况,张科长表示他此前并不掌握,“医生外出未归与医疗后果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也需要鉴定,鉴定时,范先生可以将他认为有问题的地方向鉴定委员会的专家表达。”
记者询问丁医生在院内的日常表现如何,张科长表示,丁医生是院里的医疗骨干,口碑不错,是一名优秀的医生。
对于范先生提出的查看产房监控视频的要求,张科长表示,视频可以由公安部门调取,因为牵涉产房内其他产妇的隐私。
熟悉医疗纠纷诉讼的北京市京师(郑州)律师事务所符伟律师告诉记者,理论上医院的监控视频应该公开,但实际操作中困难重重,一是法院一般不支持,二是医院有各种理由拒绝公开,总的来说,患者处于较为弱势的地位。范先生目前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是诉讼维权,二是行政救济,但就赔偿金而言,因为新生儿出生评分为0分,所以即使判决赔偿,也只赔偿母体受到的伤害,数额不会太高。
(津云新闻记者顾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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