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翟星理
全国各地多起医疗行业涉黑案,均指向“莆田系”。在此次扫黑行动中,至少有12家莆田系医院被查处,116人被抓获。
位于礼泉半岛的福建省莆田市东庄镇,是多年颇受争议的“莆田系”发源地。中国1.13万家民营医院,超过8成由东庄镇人操盘。
扫黑风暴的中心,东庄镇“莆田系”如何应对倒闭潮?
多起扫黑案
2018年3月,广东省深圳警方破获了一起莆田系民营医院强迫交易、诈骗案:一位女士到深圳惠爱门诊部看病后,被诱导接受高价微创治疗,并被滞留在二楼观察室,院方要其凑够医疗费用后再进行医治。龙华公安分局接到报警后,将投资人陈某飞等6人抓获。
这是公开报道中的莆田系医院涉黑第一案。随后,福建厦门、甘肃临夏、宁夏银川、贵州遵义等5省市破获多起莆田系民营医院涉黑涉恶案件,至少12家莆田系医院被查处,至少116人被警方抓获。
多地动作有深刻背景。2019年3月,国家卫生健康委联合公安部、市场监管总局、国家医保局、国家药监局等八部门开展为期1年的医疗乱象专项整治行动,同时印发《医疗乱象专项整治行动方案》,将严厉打击各类违法违规执业行为、严厉打击医疗骗保行为、严肃查处发布违法医疗广告和虚假信息的行为、坚决查处不规范收费、乱收费、诱导消费和过度诊疗行为列为工作重点。
这一年,深圳市龙华区又先后查处了6个涉恶医疗案件,共刑拘106人,逮捕56人。深圳《宝安日报》于2019年9月报道称,要“全面清除莆田系毒瘤”。
莆田系发源地为福建省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东庄镇常住人口不足5万人,位于礼泉半岛。
58岁的东庄镇人陈德良被当地医疗从业者奉为“开山祖师爷”“教父”。他告诉界面新闻,东庄镇1980年代初,他凭一剂治疗皮肤病的偏方跑江湖,月入过万。众亲友、族人、同村村民拜陈德良为师,学习杂耍和皮肤病偏方,游走全国表演推销。
陈德良的众多门徒中,詹、林、陈、黄四家实力最为雄厚,被称为莆田系四大家族。四大家族以詹氏詹国团为代表,他于1985年首创了承包公立医院科室的业务模式,专攻皮肤科、妇科,使莆田系摆脱了在电线杆贴性病和皮肤病小广告、在酒店包房坐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路线,并迅速被东庄镇同行所效仿。詹国团则被称为莆田系“带头大哥”、“帮主”。
1990年代,莆田系正在全国复制詹国团承包公立医院科室的模式,他们以宗亲血缘为纽带,师傅带徒弟,师徒、宗亲、姻亲、同村之间相互投资交叉持股,东庄镇人奔赴全国承包科室,甚至承包整个医院。
莆田系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是在1998年。此时,打假人王海正在调查一种名为“淋必治”的假药,追踪到几家民营医院。后来王海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他发现这些顶着正规名头的民营医院存在共同特点:把没病说成有病,把小病说成大病,最终目的是让患者付出数倍甚至十倍于公立医院的价格治病,而这些医院的投资人都来自莆田市东庄镇。
在媒体和公众密集聚焦下,卫生部发文,要求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整改,取缔各地游医机构。“帮主”詹国团于1999年避走海外。2003年回国后,詹在浙江嘉兴开办新安国际医院,于2009年对外营业,是商务部、卫生部批准设立的首家民营综合性国际医院,为三级甲等医院。
但转型做高端正规化医院的莆田系仍是少数。东庄镇人林勤宗告诉界面新闻,多数莆田系开始集中资源自建专科医院,部分资金雄厚的东庄镇人开始自建综合性医院,但和詹国团走正规化、专业化的路子不同,他们延续了虚构、夸大病情的原始盈利方式。
2006年前后,林勤宗在长江三角洲地区打工,应聘进入一家莆田系医院做后勤,“老板就是东庄镇的,他告诉我,我们是老乡,是自己人,后勤管理的关键岗位永远只给自己人做。”
在这家医院,会计等重要岗位是清一色的莆田人。林勤宗的月工资只有2000元。为预防他跳槽,老板承诺一年后赠送给他0.5%的股份,第三年又涨到0.8%。
当年年底分红之后,林勤宗陷入“烦恼”:“我犹豫了好几天,到底是买宝马还是买奔驰。”仅凭0.8%的股份,林勤宗分红130多万元。
“钱真的是太好赚了”,他说,“在我们医院,一个痔疮让你花两万多很正常。”有时候病人太多忙不过来,小学文化的林勤宗也要穿上白大褂给患者看病。
林勤宗打算单干,老板建议他从小生意做起。林勤宗花36万买了一个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在一个社区里开办了一个门诊,医生和护士一共只有8个人,但每年的纯利润都在60万元以上。
东庄镇的年轻人也在长辈的资金支持下开办门诊。林勤宗见到,一个年轻人管理着9个医护人员,平时就坐在诊所内室打游戏,每年春节带回家50多万元。
两年后林勤宗把诊所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卖给一个江西老板,作价120多万元。
完成资本原始积累之后,他开始投资建医院。他原来的老板也参了一点股份,并向他传授经验。“老板鼓励我,大胆去做,不要怕。只要不把人治死,无非就是钱的问题,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咱们公司有钱。如果被病人告了,我们请一个律师团陪病人玩。”林勤宗说。
财富神话在东庄镇并不稀奇。图为东庄镇一个乡村内的一座普通民宅。摄影:翟星理分化
莆田系在全国疯狂扩张,财富神话在东庄镇并不稀奇。2015年,东庄镇人陈家丽与亲友合伙投资1700万在广东潮汕地区投资一家医院,不到一年即成功回本。
她介绍,她先请来潮汕地区一家公立医院退休的院长来她的医院做院长,月基本工资两万元,每一个病人的消费额再由这位院长抽成10%。医院买了两部车,请了两个司机和八九个员工,每天开车发广告册子。一本册子的成本是0.8元,她要求一部车每天至少发5000本。
此外,她还要去动员医院所在地的乡村医生,请他们把农村的患者介绍过来,按病人的消费额给乡村医生提成15%。
“我们赚100块,有90块都是给这些人的。我们主要靠套保赚钱,一个病人我们套一二十万出来很正常。”陈家丽告诉界面新闻。
陈家丽在东庄镇老家建起足够两个儿子将来结婚需要居住的别墅,耗资600多万元。
但事实上,这是莆田系低端医院黄金时代的尾巴。林勤宗说,早在2013年,莆田系内部分化的趋势已经相当明显。
2014年6月,莆田(中国)健康产业总会在莆田市宣告成立,自称是全球最大的健康产业联盟组织,拥有全国8600多家民营医院会员,提供了100多万医护人员就业,年营业额达到2600亿元人民币。
一个被外界广泛引用的数据是,至2013年底,全国共有各级各类民营医院1.13万家,其中,莆田籍民营医院约占80%,莆田常年在外从事医疗投资行业的人员超过6万人,带动从业人员150万人。莆田籍民营医院总投资约3400亿元,年产值约2500亿元,年采购总额超过1000亿元,涉及妇产、心胸、肿瘤、神经、眼科等专业。
林勤宗说,莆田健康产业总会的入会门槛并不高,“就算你只有几个小诊所,只要你愿意入会就可以。”
不过,莆田系仍然保持着低调、封闭的特点。莆田健康产业总会的官方网站,现在也只通过手机短信验证的方式向会员开放,网民无法访问,该会也始终没有向外界公布过其会员名单。
仅仅一个月之后的2014年7月,新东方在微博上公开谴责莆田系,导火索是新东方一位女教师在昆明一家莆田系医院分娩时死亡。
莆田市卫健系统一位要求匿名的人士告诉界面新闻,“2010年之后,莆田系历次大动作中几乎都有莆田市官方参与的影子。”
莆田(中国)健康产业总会合影。摄影:翟星理莆田健康产业总会成立时,时任莆田市委一位主要领导在讲话中表示,“过去莆田民营医院在夹缝中求发展,演绎了野百合也有春天。在今后,莆田将抓住国家支持社会资本发展健康产业的有利契机,发挥医疗健康产业发展策略联盟作用,推动中国健康产业的发展。”
2015年3月,长期依赖百度广告引流吸引患者的莆田系和医疗广告竞价排名上层层加码的百度之间的矛盾公开化,莆田系自称利润中一大部分流向百度的广告投放,正沦为百度的打工仔。
前述莆田市委主要领导公开表示,“百度2013年的广告总量是260亿元,莆田的民营医院在百度上就做了120亿元的广告。”
当时的公开信息显示,莆田健康产业向会员发布了一则措辞严厉的通知,要求所有会员单位自2015年4月1日起,停止有偿网络推广,中止与百度的合作。
但这次纷争最终不了了之。医疗行业掀起打黑风暴之后,深圳官方曾公布查处的莆田系医院盈利模式,在百度投放广告仍然是莆田系医院引流的主要方式之一。
一年之后的魏则西事件使莆田系的公众形象跌入低谷。2016年3月底,大学生魏则西公布了自己的求医经历。魏则西是滑膜肉瘤患者,在通过百度搜索得知“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后,其父母前往考察,并被该医院李姓医生告知可治疗,于是魏则西开始了在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先后4次的治疗。随后,魏则西在武警二院就诊的科室被曝出实为莆田系承包。2016年4月,魏则西死亡。
此后,各地公立医院开始腾退莆田系承包的科室。陈家丽在广东投资的医院也受到影响。监管部门开始对莆田系动刀,她的医院在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套取病人医保的行为被当地监管部门定性为骗保。
陈家丽对界面新闻回忆,起初她以为只是遇到了一些障碍,按照往常的经验,疏通一轮关系应该就能解决问题。但她花的钱打了水漂,医院最终被查封,“幸运”之处在于她全身而退,没有承担其他法律责任。
“三分之一的莆田系已经倒闭”
律师张新年也开始关注莆田系医院,他为莆田系医院的受害者进行了一系列公益维权活动。他曾接到过很多莆田系医院受害者的求助,曾公开发文谴责部分莆田系医院无病假治、小病大治、医美服务项目欺诈等违法犯罪现象十分突出,社会危害性甚巨,曾呼吁“向抓酒驾一下打击莆田系。”
莆田健康产业总会执行会长兼秘书长吴曦东开始接触张新年。双方于2019年4月签署合同,约定张新年以公益身份受聘为莆田健康产业总会社会监督专家和行业发展顾问,助力“总会刀刃向内、刮骨疗毒。”
双方约定,莆田健康产业总会要在3个月内成立行业自律机构,建立行业乱象预警通报、自查自纠、整改反馈机制,对会员严格监督管理,设立黑名单制度,严肃处理违规会员,配合患者、政府、媒体、律师等对会员违法违规行为进行调查处理、社会监督和依法维权。
前述要求匿名的莆田市卫健系统人士告诉界面新闻,促成双方会面的种种努力中,也有莆田市官方部门的介入。
张新年认为,“莆田健康产业总会确实做出过一定努力,但因种种原因未能兑现整改承诺,我已经不能依约对其进行有效监督,遂果断解除合同,但监督其实无需合同,不影响我今后继续实施监督,我希望政府主管部门加大对民营医院的监管力度。”
2019年4月,扫黑风暴中的深圳警方通报了通报了查处莆田系医院的案情。莆田健康产业总会成立之后第一次就“莆田系”概念发声,称涉案人士虽为莆田籍,但并非莆田健康产业总会会员,“民营医院应该有勇气与不法行为切割”。
但在此之前,暗流涌动的莆田系已经经历了一波倒闭潮。2017年年底,林勤宗已经发现“苗头不对”。他召集几个合伙人开会,得出的结论是立即把医院转让出去,“哪怕价钱低一些都要转。”他始终相信,是灵敏的嗅觉使他躲过了一次灭顶之灾。
林勤宗回到莆田市生活。2018年,陆续有同乡撤资回到莆田。有一次,一位同乡告诉他,外省有一家莆田系医院“医生护士管理层被抓了30多个,刑期加起来有151年。”
林勤宗原来的老板也回到了莆田。2019年中秋节,林勤宗去拜访他,他们发现,身边“至少三分之一的莆田系已经倒闭了。”他解释说,莆田商人语境中的“倒闭”并非法律意义上的破产,而是指一家医院再无翻身的可能,“如果只是亏钱,加大投入再赚回来就行了。倒闭就是整个医院被封了,再也没有赚钱的可能性了。”
2019年8月,张新年律师在微博上宣布与莆田健康产业总会解约,理由是后者未履行合同约定的在三个月内建立种种自查机制的承诺。
界面新闻见到莆田健康产业总会执行会长兼秘书长吴曦东。他拒绝接受采访,但又陷入激愤,“不要整天说什么莆田系莆田系的,几个害群之马代表不了莆田系,不要把我们叫莆田系。”
他也强调,莆田系民营医院一直在转型,转型的方向是配合国家医改的方向,做大做强,“更好地为老百姓服务,成为公立医院的重要补充。”
但民营医院转型也正面临着困境。吴曦东说,主要困难是虽然国家政策鼓励社会资本办医,但在地方政策往往落实不到位,比如提倡多年的鼓励医生多点执业就无法落实,“大的公立医院不放人,你让我们怎么办?公立医院拿着财政补贴,民营医院怎么生存?”
按照吴曦东的观点,民营医院在发展的过程中难免出现各种问题,对于涉及违法犯罪的问题,“政府部门要加强监管,就像银川那家医院,被举报了几年这次扫黑除恶才被扫掉。这些问题才值得你们(媒体)深挖。”
他甚至有些悲观地说,莆田系已经被污名化,部分莆田系医疗机构正在艰难转型,目前官方、民间对莆田系存在诸多误解,“最后失去的可能是中国民营医疗机构的未来。”他认为,真正努力转型的民营医院老板有情怀把医院当成一份事业来经营。
林勤宗也表示,尽管莆田系在扫黑风暴中经历了一轮倒闭潮,但已经成功转型的莆田系日子并没有那么难过,不过他们也付出了超常规的努力。
林勤宗举例说,江苏省南京市一家莆田系高端妇产医院,聘请名医对患者进行长期跟踪诊疗,一位产妇在分娩后还能享受一位医生、两位护士定时免费上门服务,直到分娩后一周年。而上海一家莆田系高端牙科诊所,四位主治医师来自四个不同的国家,诊所软硬件均为国际一流水准。
但在林勤宗看来,开医院终究只是一门生意。“怎么赚钱怎么来。医院不让开了我就投资其他行业,就这么简单。情怀?”他说,“那种东西一毛钱都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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