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中华:我好快乐啊!好有创造力啊!
口述|庞中华
采访、整理|杨语
几乎是一夜之间,给无数70后和80后带来书法启蒙的庞中华,又回到了他们的面前。在一段广为流传的微博短视频里,庞中华数着拍子,哼着歌,拉着手风琴,教学生们写“、”。这是他创造并大力推广的”快乐书法教学“。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庞中华风靡一时,用钢笔写字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庞中华的,他因此被称为“中国硬笔书法第一人”。带着好奇,正午采访了庞中华,聊了聊他是怎么让全国人都练上硬笔书法,以及他独家开创的“快乐教学法“。
以下是他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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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流传的,是我26年前拍的一部教学视频,那时候我拍了好几部,这一部没有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是我们函授学校学员买的。他不知道怎么想起了。那个视频有两百多分钟,像这样精彩的画面比比皆是,他们才看了一分钟。我有好多表演他们没看到,要是看到,他们都要蹦起来。
这段视频发出来之后,好多网友在微博上给我发他们写的字。大家都精神可嘉,但是不少人完全没有练过基本功。以前我教学,我先教你写横画。下笔一点,向右运笔,再一点,然后提起,一二三。教美国人,one two three,教俄国人,oдин два три,教日本人,-いち,-に,-さん。
之后,手风琴拉一遍给你听,唱一遍给你听,唱了再写一遍给你看,你就懂了。我都是选最接地气的歌,以前我用的是《花儿与少年》,现在用《我和我的祖国》。
会写横画,你就会写“一”了。加一个短横就是二了,再加一个短画就是三了,触类旁通。我的教学方法就是教你学会一点,再把它伸延到很多方面。你看在日常的汉字里面,长横能占到30%到40%,甚至到50%。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里面有多少个横画?你只要把这个横画放进去,字马上就好看了,多简单。
今年5月份,我去了一趟长沙,演讲了四场,好轰动。我的快乐教学法确实太接地气了。这些,都是我把几十年来练字、阅读和音乐融合在一起,在上千场演讲和教学实践中研究出来的。
2012年3月,为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团演讲2
小时候,我的第一支“钢笔”,是自己做的。
八岁之前,我在农村放牛。我们那大巴山,好穷哦,刀耕火种。不通公路,也没有电话,没有电灯,什么都没有。房子就是木头搭个架子,上面盖瓦,那还是好的。有的就是拿泥巴做墙。跟汉朝、唐朝时候没差别。农民穿的衣服都是补丁又缝补丁。春天就光着脚犁田。到了夏天有蚂蝗,被蚂蝗咬了就拍一下,蚂蝗掉下来后就开始流血。很苦的。大巴山有个民歌:“尖尖山,二斗坪,苞谷馍馍胀死人”。大米都吃不着。为啥?那都是梯田,那点产量就够交个公粮,交完了啥都没有了。那时候我总是光着脚丫子,没有鞋。
农村那么穷,还是很重视教育。我们村里有一个土庙子,摆一些破桌子,那就是学堂,只有一间教室。里面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都有。老师给一年级讲二十分钟,再给二年级讲。老师姓袁,在那个穷山沟里面,天天跟我们讲国内国际的大形势。当时是1950年,刚解放。他给我们讲苏联的首都莫斯科,美国的首都华盛顿,中国的首都北京,朝鲜的首都平壤……贝尔发明电话,斯蒂芬森发明火车,飞机是莱特兄弟发明,富尔顿发明轮船……他讲的这些我全都抄到一个小破本本上。后来到了重庆,哥哥姐姐第一次看到我的本本:“弟弟呀,你知道这么多的事呀!我们还没你知道得多呢。”
袁老师有一支钢笔,旋盖式的,是我们方圆几十里唯一一支钢笔,别在他的中山装左边口袋里。我们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好羡慕,看袁老师掏出钢笔,不用磨墨,一写写好多字,我们只能看着,摸都不能摸一下。
那时候,我们小孩就想,有一支钢笔就是最幸福的。我模仿能力很强,就跑到山上去,砍了一根斑竹,拿刀子削削,刮刮,削成个笔尖的形状,开个缝中间,还有个眼,就是笔尖。跟钢笔很相似,蘸一次可以写好多个字。做完过后,还拿个粗一点的斑竹,可以套在这上面,做成笔套。还把笔套开了两条缝,让它可以别在我的小汗褂上,在村里走来走去。
那是我自己制作的第一支钢笔。后来,我就想这是天意,老天爷让你个小孩子开创硬笔书法,让他先来受受磨炼,自己做个竹管笔。
那时候好幸福,真是比获得了诺贝尔奖还要高兴。我有支钢笔了,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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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伯在重庆市政府上班,看到小孩天天放牛,就把我接到重庆来上学,改变了我的命运。那一年我八岁。
一到重庆,大伯就吩咐堂哥带我去买钢笔。买了支炬星钢笔。大概七毛五分钱。当时民生墨水很有名,但是我喜欢中华墨水,觉得是我的墨水。大妈给我买了个小本子,红皮的。我记得拿着钢笔回去的第一天晚上,我在小屋子里面兴奋得睡不着,因为盼了好多年了。我把钢笔一个劲地看,左看右看,把它拆下来,每一个零件来看,看了又给它装上去,装上去又给它拆了,都没睡好觉。
然后就拿钢笔开始在新日记本上写字。但是以前没有用过钢笔,写得总是不顺手,可能我有点求完美。写的这个字怎么这么难看,撕了,再写,还不顺。结果一个星期不到,我把那个本子撕了一大半。这麻烦了,我大妈要检查我的功课。那会儿好害怕,战战兢兢的,那么漂亮个本子让我撕掉一半了。但是从那以后,我慢慢找到感觉,钢笔字写出来,起码不是太难看了。
我们小学,每一个新老师来,都要在黑板上写上他的名字,学生坐在下面根据他的字来暗暗评估老师(的第一印象)。字写得好就有学问。教语文的黄老师,板书写得非常好看,我们小孩在下面模仿。我在硬笔书法上没有什么启蒙老师,如果非要算一个,那就是黄老师。
从小学起,我们要办墙报。墙报就是一张大白纸,同学们写得好的作文,抄在上面。那时候在上面“发表”一个文章,比现在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还叫小孩兴奋。我是墙报组的积极分子,把同学们的文章抄在上面,得到很多夸奖,就这么培养了我对书法的兴趣。
小时候袁老师讲那些电话,火车,轮船,等等,等我到了重庆,就一个个兑现。我天天看着电灯,想它怎么没有火就可以亮?我在大街上看到个自行车,觉得很奇怪,两个轮子那么单薄,为什么不倒下来?飞机那么大个东西,怎么在天上掉不下来?跑十几里路到朝天门看轮船,一看看半天;又跑去火车站看火车,我觉得斯蒂芬森太了不得了,他怎么能够搞个这个东西呢?我连个轮子也造不出来……初中时,我就加入了航空模型组,在重庆市第二届运动会上获航模第三名,达三级运动员。后来家具炉子坏了我也能修,衣服也能自己补,就这么培养了自己的动手能力,手非常灵活。这对写字也有好处。
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读书。我以前瞎看书,先是看小人书,看得着了迷。天天跑到地摊上去看书,一本一分钱,有时候把我大伯给我吃早餐的钱都省下来,饿着肚子去看书。后来看了很多童话、神话,觉得千篇一律,不好玩,就不看了。那时候有很多革命小说。我就改看这个。小学六年级,就开始读《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等大部头小说。
在大专的时候,我还写诗,想当诗人。四川的李太白多有意思!可以到处跑,周游四海。天哪,当李白太好了!当时毛泽东讲了,要在古典诗歌和民歌的基础上发展新诗。我就读了好多唐诗宋词,也读民歌,读当代的新诗。18岁,我第一次发表了诗,在《重庆日报》上发表了四首80行的新诗。但当时学校不允许学地质勘探的当诗人,说那叫不务正业,批判了,把我弄得很害怕。我大伯说,大诗人艾青和四川的流沙河,写诗都写成右派了,你千万不要再写了。所以我才想到练字。练字不会犯政治错误。
其实,我一直也练毛笔字,但我不寄予太大期望。几千年了,书法家太多,他们的作品太多,理论太多,好像没有我的市场了。像柳公权,拿毛笔写出来像刀刻一样。也许写到老了,我写得跟他一样了,人家也不承认我。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要跟着别人走路。
我现在的成就,都是因为我那时选择了自己的路。这是我小学时候体会到的。我们山城重庆,从我家通往学校的小路有好几条,只要你去发现。后来我在人生感悟里讲,通往成功的道路是千百条的。所以我认为年轻朋友一定要认识到这个问题,我们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可以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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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我从地质学校毕业。我跟学校写了报告,要把我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那时候的青年人都充满了革命激情,要到边疆去,要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到现在我都鼓励年轻人,趁年轻要到各个地方去体验人生,不要太安逸了,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我们属于建材部地质队,在野外找建筑材料。用小钻探机钻两三百米,找石灰岩。非常有意思,我喜欢。如果不在地质队,我哪里能游遍名山大川,只能像别人一样,一辈子在一个地方。地质队的工资很高,还有野外津贴,野外津贴比工资还高,还发帽子、手套、衣服,冬天在黄河以北发翻毛棉皮鞋。我都用不完了,带回去给哥哥姐姐,他们喜欢得不得了。
地质队的生活非常浪漫,非常潇洒,充满了生气。地质队一般有个基地,在城里面,家属都住在基地里。每年冬天不能施工的时间,加上杂七杂八的假期,我们每年有两个月住在基地里。到了开春,就出去找矿。
找矿一般住在农村。到了村里找生产队,他们就给你腾出房子,让你到农民家吃派饭。中国的农民非常好,会把他家里最好的拿来款待你。我们一般一顿交一毛五分钱加半斤粮票。我记得,跟农民买一只大鸡五毛钱。鸡都是散养。农民说,你们自己去抓吧,年轻的地质队员就追得鸡飞狗跳。一次抓上百只,炊事员拿个大锅就开始卤鸡。我们下班了,钟声一响,大家就跑过去吃,喝当地便宜的酒,像《智取威虎山》里的“百鸡宴”一样。
要是到没有老百姓的地方,就自己搭帐篷。帐篷比较苦一些,太阳一晒,都晒透了。
每到一个地方,我就根据作息时间,给自己定功课表。早晨起来,读点唐诗,朗诵。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农民出工了,黄牛在那儿叫着,我们也上班去了。晚上回来,小虫子鸣叫,洗了澡过后第一件事情是拉手风琴。我就坐在地质队旁边门外小河边,坐那儿拉两个小时。有月光很好,没有月光也没关系,反正拉琴的时候不看键盘。手风琴是我在重庆市少年宫学的,大专毕业的时候,重庆乐器厂倒闭,乐器廉价处理,堂哥送了我一台,我就拉了二十年,带在身上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
如果劳动量不大,下班后我还会锻炼。上海有个老先生叫赵竹光,他是民国时候上海精武体育会的一位健身专家,写了一本书叫《哑铃练习法》,在五十年代出版,1964年又重印了一次,我买了一本,大概就两三毛钱。读了过后我就知道健身是怎么健的,知道怎么练短跑,知道怎么练哑铃。穿上运动衣,谁都没法把我和一个文质彬彬的写字人联系到一块。此外,我还懂得了训练的方法,我才知道它是要分组的,还要循序渐进。后来我训练学生的书法时,也借鉴了体育训练的方法。
最后回去临帖。有了工资,我就可以买英雄钢笔了。普通钢笔那时候几毛钱一支,英雄笔要好几块钱一支。写坏了就换个笔尖,几分钱。我读了书就把它抄下来。这是受徐特立的一句话的影响,他说年轻人要读书,不动笔墨不读书。我在地质队的深山里,写了好多读书笔记。此外还写日记,我从1962年9月1号突然醒悟了,这一生怎么办,应该做事,做的事要记下来,从那天一直写到现在。写完字,大概是十一二点钟,睡觉。
现在看着当时的字,我自己都叹气,再也写不出那么小的字了。我那时候心怎么那么静。写这种小字,要屏气凝神。当时社会上各种运动,外面打得那么厉害,要不是深山里这么宁静,我都写不出来。
在大别山深处的新县招待所住处拉手风琴。刘智光摄 在地质队驻地的小河边写作。魏文学摄 庞中华在大别山地质行旅中,磨练自己的笔尖 庞中华在地质队里使用了十几年的钢笔。正午记者杨语拍摄 庞中华在地质队里写的读书笔记,保存至今。正午记者杨语拍摄 庞中华的读书笔记。正午记者杨语拍摄 庞中华感慨再也写不出来的当年小字。正午记者杨语拍摄5
中国人爱写字,还把字跟人品连一块。硬笔字书法需求很大,但是没有人研究它。
写硬笔字,要扬长避短。钢笔简洁。毛笔还要讲逆锋行笔,欲下要先上,欲右要先左,这些东西全部不用。它的结构、笔画的线条,可以学。“撇”画稍稍顿挫一下就提笔。我完全是根据实际来研究,进步很快,很快就把它们掌握了。
根据这些心得,我写了《谈谈学写钢笔字》。为了这本书的出版,我耗了十多年,最后得到文化界的老前辈江丰、文怀沙先生大力推荐,才终于在1980年出版。我本来想写一本书就完了,没想到各处请我去演讲。先是《人民日报》报道,说是开辟了书法的新品种,其他的地方报纸也都热情介绍。第一波高潮就起来了。那个书20万册,大概两个月就卖完了,再一版一版地加印。
那本书的稿费是420块钱。当时寄一封信到外地要八分钱,寄印刷品只要两分钱。别人买书,给我写信,我就在书的扉页上写回信。420块钱很快就花完了。但是在我们信阳,把我传成了个五千元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找我借钱,我简直有苦说不出。
1981年,大学找我去演讲。第一个是河南大学,在开封。我犹豫了两天,决定要去。他们现在说我是个演讲家,但是我初中口头作文差点吃零蛋,一上台,丢了三魂少二魂,什么都不知道了。但人家是认可才请我去演讲,不去的话就是胆小鬼。我这个人有时候经不起人家的夸奖。我先写成讲稿,在地质队简易房子里面,面对墙壁练习:“亲爱的同学们,年轻的朋友们,中国硬笔书法的大潮到来了!”
到了河南大学,第一场就万人空巷,楼梯、走道上面都是人。加上我这个激情的演讲,不得了,河南大学轰动了。校领导留住我,说我们有八千学生,大的那个礼堂只坐了一千人。把我留了一个星期,每天讲一场,开始举行各种硬笔活动。学生们把他们写的字都张贴出来,传开了。当时虽然没有手机,但消息传得很快,开封市的学校很快知道了,都请我去。我第一次感觉到,演讲是传播书法的一个最好的机会。
当时我特别喜欢听孙中山说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我就到每个学校演讲。有时候一天两场、三场。我跟学校约法三章:第一,我演讲不收费,第二,不吃饭,第三,不要派车接送。我在朋友那儿找了个自行车。只要告诉我你是哪个中学,地图一看,我骑个自行车,准时到那儿。开讲,讲完了又是签名,签好多的名,整个开封市掀起热潮。
热潮很快掀到了郑州。郑州大学多,一个个去,去一个学校轰动一个学校。有的学生借此机会赶快成立硬笔书法协会,推荐庞老师为名誉会长。他们的会长、理事开始举行比赛,那个年代真是……郑州完了就是洛阳,洛阳除了大学,还有各种大型工厂,都热情邀请我去演讲,动辄几百人、上千人的场面,那个轰动。那时候,北京师范大学有个教授演说家叫李燕杰,于是人们称我“李燕杰式的书法演说家”。
到1983年,我在地质队,收到中央电视台的一封信,打开一看,要请我到中央电视台做节目,叫《文化与生活》。我就去了。去了以后他们要拍摄,衣服都没换,所以穿着地质队工作服。当时的条件简陋,找到一个学校,借一个破教室,角落里面一个书架一放,就开始拍摄。和我配合的那个小孩,是台长的儿子。现在他的儿子都有他那时候那么大了,岁月啊。
后来,中央电视台请我开电视讲座,我实在忙不过来,就从地质队辞职,专门从事硬笔书法教学,在郑州办了一个函授学校。
历经十余年退稿,第一本庞中华硬笔字帖《谈谈学写钢笔字》终于问世 1987年,庞中华在郑州国棉五厂为千人职工讲“快乐书法” 1983年11月29日,在太行山找矿的庞中华应中央电视台邀请,主讲《钢笔书法讲座》。这个讲座反复播放五年之多,开创了中国硬笔书法之先河6
当时在中国,学习热情非常高涨,一首歌,一首诗,甚至某一句话,在全国都会引起热潮,何况有一本谈写字的书。好多年轻人给我写信,跟我倾诉他们的苦恼,都把我当成个神似的,以为我什么都知道,给我提各种问题,希望我来解决。
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个年轻人,是我收的第一个学生,悲痛地给我写信:敬爱的庞老师,请你救救我吧,你看我写的字像狗爬似的难看,因为这样,女朋友说我是一个不文明的人。我们后来吹了,我现在悲痛欲绝,庞老师你一定要救我呀!
还有一个河南的,他也是失恋了,不想活了。自杀之前,因为他喜欢书法,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庞老师,临终之前,我想听你的一些忠告。我一看,这家伙!不就谈恋爱失败了,年纪轻轻就要自杀。对他这个人,不能光写同情的话,重病要下猛药,我把他骂了一通。我说,如果你因为这么一件事情自杀,你就是个懦夫,对不起你的父母老师,还要让你的女朋友嘲笑你,说你是个没有志气的人。我把信发出去后,担心这小青年他受不受得了,要受不了我还担人命了。但是我必须要这样讲。结果那个小伙子幡然悔悟,说,庞老师你给我的简直是一剂良药,我绝对要发奋。一个人在发奋的时候效果非常好。那是1986年的事了,他现在是河南省硬笔书法协会的副主席。
还有很多解放军战士从前线给我来信。开始我还搞不清楚,我想他们都去打仗了,打仗怎么还练字?后来我送了他们好多书。我一本新书叫《庞中华钢笔字帖》,我跟出版社说,把我所有的稿费用来买一万本书,送给前线的战士。结果出版社说,庞老师,稿费只有八千块钱,只能买八千本。出版社非常感动,说其他两千本由他们出,一块送给前线。战士们收到后给我写信,说他们要在前线喊庞中华万岁。把我吓坏了,我说你们不能这样喊,放以前可就反革命了。不过后方大家很理解,人家上战场了,就是个宣泄。
他们还写信说,庞老师我们都想念你,你一定要到我们前线来。1986年的2月,我就去了云南的老山前线,坐飞机去的。
当时那里天天打仗,炮火连天。但是战士们很可爱,拉着我拍照。好多战士参加函授课程,什么战斗英雄,那都是我的学生。我去了,要求住到他们军营里面,和战士们一块。那时候各个省的慰问团只能到前线指挥部。那边的负责人说,庞老师他是我们战士官兵的老师,他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我住到军营里,去了过后好受欢迎。战士都是年轻人,天天把他们女朋友写的信拿来看,让我评她的书法怎么样。
其中一个战士非常好笑,他跟我练字之后,写字学得非常快。没两个月,写信回去他爸爸妈妈不认识了,以为他在前线“光荣”了。老头老太太给部队打电话,说你们必须告诉我,儿子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他的信是人家帮他写的?以前部队有个传统,战士牺牲了,他战友用他的名义给他的父母亲写信,寄钱。首长一查,这个小伙子活蹦乱跳,什么事都没有,就训他:“你怎么写信都不自己写,你爸爸妈妈在外头急死了。”“报告首长,是我写的,我现在参加庞中华的书法学习,这是我写的书法作业。”
前线战士给我写了好多信。他们没有纸,把烟盒拆开给我写信,我保存着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放了若干年,就是文物。
庞中华出版的部分图书 1997年,庞中华在军队中演讲硬笔书法 1997年,清华大学的同学们和庞中华在一起7
我的“快乐教学法”,差不多就是在八十年代形成的。在地质队那十几年,我读了好多书,凡是书就找来看,后来融会贯通,变化无穷。这跟我少年时候读鲁迅有关系,鲁迅说文学青年要多读点科技方面的书,研究科学的要读文学的书,不然就枯萎了。
我先读教育学和教育心理学。读到老前辈沈尹默老先生,他说中国书法是最高的艺术,它没有声音,像音乐一般和谐。但沈老没说它到底哪里跟音乐和谐。丰子恺有个比喻,用眼睛来观看的艺术,最纯正的就是书法,用耳朵来聆听的,最纯正的就是音乐,它们两个遥遥相对。但丰老也没有说它们两个怎么相对。钱钟书先生写的《管锥编》里面讲到通感,他讲人的眼耳鼻舌身五官是相通的,眼睛看见的,耳朵能听见……这些都给了我启发。
后来我自己一点点琢磨。你看,音乐和书法都是都是线条构成的,构成音乐的线条是声音。音乐里面的音有长短、粗细、轻重、快慢;书法是用线条画出来的,它的线条也是长短、粗细、轻重、快慢……我逐步对比。书法有长线,有短线,有粗线,有细线,有由粗到细的,也有由细到粗的。宋徽宗的瘦金体就是很单调的音乐。颜真卿写的那个中国的中字,最后一竖叫悬针竖,下面是尖的,音乐完全可以表现,先是重音,之后渐弱。
然后是节奏。书法有节奏,音乐有节奏,生活当中无不充满节奏。写字是一种动作,它绝对有节奏。人们没发现它的节奏,是因为表面看它不规律的,它不是每个字都是四拍的,或者是三拍的,因为它的笔划不一样,有些是符合某些歌曲的节奏。八十年代,我专门收集了很多音乐,古今中外,中国的,日本的,俄国的,欧洲的,土耳其的。一点点排,研究哪个字跟哪首歌像。
后来我到国外教学,到了哪个国家,就用哪个国家的民歌。我手风琴拉的每一个音符,跟线条是完全重叠的,我拿音乐来解释它。到处引起轰动。
2011年11月美国哈佛大学,庞中华借助音乐解释中国的古代书法,让外国人轻松快乐地理解并喜爱上中国书法艺术。菊子摄于哈佛 1991年庞中华应前俄罗斯外长费德林先生邀请,前往莫斯科大学讲学。这是他们在俄罗斯的合影 2006年,应邀在德国孔子学院讲学 2011年10月,庞中华在哥大讲学结束后,向教育学院副院长赠送硬笔书法作品 2011年12月9日,庞中华应邀在联合国总部讲演中,展示潘基文秘书长用中文书写的祝词。陈肖珏摄 2012年,联合国书法课堂,辅导学员先从硬笔书法入手8
我对写字的笔不讲究,只要出水顺畅,不勾纸,就能用。我在中央电视台开讲座的时候,用的是两块钱一支的英雄钢笔。讲座完了,给我来信的人好多,恨不得出几百块钱来买我那支笔。我就告诉他们,我用的是极普通的笔。但很多人还是迷信,就觉得是我那支笔好。
后来我们办了学校,天天有人来问用的什么笔。我太太就到文具店里随便挑了几只,我试用一下,感觉不错就推荐给学员,便宜又好用。当时中国的文具业兴旺起来了,但还没有什么民营的。钢笔也是几十年一个样,一直到我1987年去日本,看到日本笔的种类之多,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当时是全日本的书法年修大会,中国只请了我一个人。我用日本的歌曲展示我的快乐教学法,用日本的音乐来展示中国的书法,引起了好大的轰动。日本人佩服有本事的人,就封我当他们书法学院的名誉教授。他们要送我电冰箱这些东西。当时我已经买得起,也不喜欢。而且我不看重物质。日本人真诚对我说,庞先生,你喜欢什么,我们一定要送你。我说我喜欢笔。他们好开心,带我到超级市场一看,各种笔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每一支笔写起来都有如神助一般。所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笔真是好。我就说要一支,马上给我各买十支,一下子给我装上两三箱子,回国的时候给我运回国。
这么好的笔怎么办,我可以用,我就开始拿来创作各种作品,我想中国应该来制造。我拿去找了当时各大笔厂,让他们来制造,我来宣传,但是没有人愿意制造。一个厂长说,我也知道日本的笔好,可是我要投资,要搞流水线,而且流水线两三年搞好了,我也退休了。还说,你看,就我们这个笔你别看几十年一个样,还供不应求。
谁都不积极,我失望极了。一直到邓小平南巡之后,民营的笔厂起来了,有了中国制笔协会,我去给他们画几个线条,那些老板就心动得很。我才跟他们合作,生产出了庞中华牌书法笔。
1987年,日本召开全国硬笔书法研修大会,热烈欢迎庞中华(前排右六)访问日本 1988年,日本硬笔书道学院院长小川江南(中)授予庞中华名誉教授称号,日本书法界称其为“中国硬笔书法第一人” 1993年5月16日,中国硬笔书法协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成立大会,庞中华当选协会主席并即席作激情讲演 现在庞中华家中的笔。正午记者杨语拍摄9
这几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录像。把中小学生常用的几千个字,每个字录一个视频,示范正确的写法、错误的写法,做成一个视频字库。给小学生录的,用铅笔写,写楷书;给中学生录的,用钢笔,写行楷。以前每个字写六遍,视频有两分多钟。现在要缩短,每个字只写四遍。
写这个也不容易,要研究田字格里怎么写,要研究笔顺,还要找歌。现在国家很重视传统文化,教育部发了好多次文件了,小学必须开书法课。但是要开书法课要有书法老师,好多中小学没有老师了,到处找我培训,我分身乏术,才搞互联网。
我现在,自己练字,也找歌来练的。你看墙上的六字箴言,就是用“唵嘛呢叭咪吽”这首歌来练的。
一开始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微博上火了。出来了之后,好多人找我拍视频,我都不愿意拍。我以前拍了好多视频,他只弄了一分多钟上去,人家一看见就兴奋得不得了。这就是冰川现象,这只是我以前视频的冰山一角。想想当年写硬笔字的时候,我好快乐啊!好有创造力啊!
庞中华在给正午题字。正午记者杨语拍摄 庞中华在家中。正午记者杨语拍摄—— 完 ——
题图是庞中华为正午故事的题字。本文图片除特别注明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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