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人:张珊珊(本报记者)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导)
经过20余年高速发展,中国网络文学已成为拥有4亿多读者的庞大文化领域,并与诸多文化产业联动,丰富社会文化生活,彰显蓬勃生命力。本版邀请网络文学研究者、从业者和创作者跟进网络文学最新发展趋势,共同探讨网络文学发展经验。
——编者
记者:截至2018年底,中国网络文学读者达4.32亿人,网络文学作者达1500万人。如此大规模人群同时进行文学写作实属罕见。
邵燕君:中国是一个文学生产大国,有许多有文学才华、有文学梦想的人。这就需要一个好的机制,把藏在其中的文学种子打捞上来,让它成长、更新换代。一个国家的文学是否发达,首先要看这套文学生产机制运转得好不好。在写作人才培养方面,我们的文学期刊机制曾经非常了不起,从地方级刊物到国家级刊物,一层层把许许多多文学青年推介起来。现在一些50后、60后作家就是当年那套文学机制推介起来的,他们许多都不是科班出身,而是来自基层。2000年左右,网络文学出现,建立起一套全新文学生产机制,让很多人心中埋藏的文学种子得以生根发芽,实现了千千万万人的文学梦。
记者:网络文学强大的生产力得益于这套全新文学生产机制。具体而言,这套机制是怎样发挥作用,激发起社会文化创造活力的?
邵燕君:文化也是“刚需”,这是理解网络文学的关键。一方面“读”是刚需,有悬念的故事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油盐酱醋。另一方面,“写”也成为刚需,许多人小时候有写作欲望,但是发表门槛太高,创作能力没有被培养起来,而互联网恰恰提供了一个最便捷、最普及的平台。
接下来的命题是,如何创造一个好的机制,最大程度适应网络媒介,满足人们的创作欲,促进文学繁荣。网络文学开始时有几种模式。其中,“榕树下”实行传统的编审制度,网络文学像一片汪洋大海,这套编审制度无法应对海量来稿,也就无法走下去。后来走下去的是论坛模式,在此基础上,一些网站建立VIP在线收费阅读制度,构建起“金字塔型生态系统”,新手作家得以源源不断进入网络文学创作领域。作者基数越大,文学生命力就越旺盛,各种有潜能的人就可能进入这个系统、丰富这个系统。对于拥有写作梦想的人来说,网络时代是好时代,每个人都可以一试身手,互联网大大释放了我们时代的文学生产力。
记者:有人认为网络文学是传统通俗文学的“网络版”或“加长版”,如此说来,网络文学并不是新事物?
邵燕君:我倾向于用“新媒介文学”定义网络文学。现在说起网络文学,人们习惯与传统文学作比较,但这里的传统文学是什么,往往很抽象。其实我们说的传统文学,就是哺育我们成长的印刷文明之下的纸质文学。如果要分类,网络文学可以与纸质文学、其他媒介文学比如口头文学、简帛文学并列。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类型小说是大众文学的主导形态,但不是网络文学的全部。从“通俗文学的网络版”概念出发,容易忽略网络文学的“新质”。网络文学并不是指一切在网络发表、传播的文学,而是在网络中生产的文学。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新媒介文学,更应该强调它的网络性,这是其与传统纸质文学相区分的一个维度,它的网络性有多种表现形式,是一种还未完成的、没有充分展现出来的网络性。
记者:网络文学能够诞生“经典”吗?当我们谈论网络文学“经典”时,是否仍沿用传统文学标准?
邵燕君: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的前20年,是文学从纸质时代迈向网络时代的过渡阶段,我借用网络文学界一个说法,称其为“传统网文”。所谓“传统”,是与近年来向数据库写作方向发展的新阶段网络文学相区分,后者是对“网络性”的进一步深化。
“传统网文”基本形态是网络类型小说,它对纸质文学创立的宏大叙事结构有延续,我们仍然可参照传统文学的方法来讨论评价它。传统文学主要特征是宏大叙事,这种叙事模式昭示着世界有一个“总的故事”,这个故事有开头、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线性演进,有终极目的。我们就是在这种结构下谈论传统文学的。“传统网文”则可称为“拟宏大叙事”,它会创造一些新的规则和设定,比如一个奇幻的世界。这种叙事与宏大叙事不同,但这个世界参照现实世界法则,比如社会结构和人的情感结构、行为方式等,因此“传统网文”与传统文学依然有许多相似命题。当然,网络文学也有自己独有的标准,比如,传统文学“文笔”讲求精雕细琢,网络文学则追求用最迅速、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把故事讲清楚,更在意故事的跌宕。我们可以参照传统文学评价体系,根据网络文学创作现状、生产机制、媒介特点,建立一套新的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
记者:互联网与文艺的深度融合,催生出一大批新的文艺形式,也对文艺理论评论提出一系列全新命题。
邵燕君:是的。网络文学的中国风景“独成奇观”。其他国家都没有如此庞大的网络文学规模和成熟的生产机制,中国实践跑在全球前面,没有现成理论可以利用。我们中国学者有责任为世界研究界贡献原创理论。既有理论可以作为参照,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根据中国的网络文学实践进行全新总结提炼,这是一项极具挑战的开拓性工作。此外,网络文学这种全新实践又在激活一些文艺理论基本问题的探讨,一些原来有明确论断的命题,可能都需要重新讨论,比如文学是什么、读者与作者的关系是什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