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杜阳林:一生悲欢尽在听雨
(图据网络)
文/杜阳林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能用寥寥几十个字,将几十年大跨度的时间和空间打通融合,移形换影,心情起落,折一生命途,叠一世光阴,宋代词人蒋捷所写的《虞美人·听雨》,完美做到了。
初读这首词时,我恰好也是少年。
我的少年时光,未曾见识过词中的“红烛昏罗帐”。但那种少年澎湃的情感,却是“化之四海而皆准”的,年轻的身体中,莫不都流淌着天真激情的热血?对于人生,因为一幕大戏才徐徐拉开幕布,未来充满了多种可能性,无法不令人快乐畅想。少年听雨,雨声也应该是叮咚如鼓乐的,它欢快而富有节奏,如同天地之间站着一位透明的音乐家,手持两根小鼓槌,敲击出了纯净而清新的乐声。
“听雨歌楼上”,空间的设置是这般柔媚醉香,身旁是莺莺燕燕,吴侬软语,唱着那绵绵小调,应和窗外细雨,似伴奏,又似和声。这一刻真是令人沉迷,少年随意一卧,漫不经心地为歌姬和雨点敲打拍子,似笑非笑,却因未遗失殷殷热望,未冷却星眸光亮,慵懒也是一种美,风流也是一种美。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真诚吟唱: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少年是这样美好的季节,郁郁葱葱,万物皆生。
然而,少年时光又是多么短促啊,短得你还来不及回头望一望,光阴已倏地溜走。照镜子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重重乌发中间,也会隐藏一丝银发?是哪一个伤感的黄昏,或多思的夜晚,自己的头发被风霜所染呢?
人到中年,已被生活洗去了光洁的容颜,磨平了昔日的棱角。若此时安稳度日,大不了在某日忽感平庸与麻木,也不会有太多伤感,可词人将“场景”,直接移到了“客舟中”。这是什么样的客舟呢?不是游山玩水,不是寄情湖泊,这是专指“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客舟”,无根漂泊、辗转零落,有故乡而归不得,遭际屡屡坎坷。此刻人坐舟中,舟行江上,水大江阔,四下望去,犹如无边无垠一般,简直泄了气,不知道这一番天涯奔走,何时才是尽头?天沉沉,云低低,天若巨盖,如同即将覆上来。此刻之雨,让人起了迷思:到底是天上的水落到了江里,还是江中的水倾到了天上?
客舟摇晃,人找不到行走陆地的踏实感,望着甲板上的双脚,随着波漾轻轻地晃动着,这种不由自主的无力感,已经“到访”多久了呢?偏偏离群之雁,在风雨中叫了起来,它是在呼唤茫茫天地的伙伴,还是在感伤自己落单的离愁?它的叫声多么凄凉冰冷,仿佛绞住了人的心脏肺腑,纵然捂住双耳,哪里能捂得住这雁声破江雨,孤舟划流水?
人如断雁,离群形单,东南西北踽踽独行,四方漂泊,多少旅思客愁,说不尽,犹如江水滚滚东流。中年人看似粗粝的皮囊中,莫不都装着一颗善感的心脏?骗得了他人,骗不过自己,骗不了这场雨,点点滴滴,雨水与江水浑然一体,暴露了人生的软弱。少年时的壮志豪情,此刻怎寻影踪?是谁将流年偷换,悲凉暗生不绝,悔恨缠绕心扉。
僧庐下的老人,已不再为乌发丛中的一丝白发而焦灼了,毕竟“鬓已星星也”,岁月无情地碾过,碾过了人的肉身,也碾过了灵魂。白发老人,在僧庐下倾听夜雨,生命的悲欢离合,他早已知晓,人间的酸甜苦辣,早已尝尽,此刻还剩什么?不过是一副风烛残年的老朽之躯,默默静听细雨淅沥。
雨声无情呐,少年时曾以为这是激越的鼓点,壮年时又错认它是知己的悲声,其实它冷漠到绝情,从不为人的喜忧而动。这一生呐,自己到底留下过什么?是壮烈的事业,还是不朽的声名?是如山的财富,还是崇拜的眼神?仿佛走到今天,耗尽力气,才知两手空空,奔波劳碌,到头来,什么都不曾拥有。那么,就静静听一宿夜雨吧,不是为了澄明心智,或者激发豪情;甚至,无需与痛苦和解,只是去听,像听生命时钟,走过自己命途的嘀嗒嘀嗒声,无需解脱,无需放低。也许接受,才是最好的姿态——也是唯一的选择。
天落雨,人听雨,可雨点敲打在哪一段时光、哪一个屋檐、哪一片枯叶,哪里由得了我们呢?无从改变,无法逃避,这一生苦乐,一世流离,原来早已被雨写好了神秘注脚,预言了祸福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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