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社会 2019-12-15 15:38 的文章

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家阿来

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家阿来。摄影/于凯

人民网成都12月15日电 2019中日韩名记者对话会今日上午在成都召开,此次对话会以“迈向新时代的中日韩文化合作”为主题,邀请中日韩三国媒体界、文化界的领导和代表与会。

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家阿来在会上作主旨演讲,以下是演讲全文:

大家知道11年前5月12日,在四川发生过一次付出8万人生命代价的大地震,5.12地震。在11年以后的今年,我出版了以这次大地震为背景的一个长篇小说,沉淀十年,出版以后,应该算激起很好的反响,6月份出版到今天已经重版四次,发行量到12万册,学术界给予了很好的评价,尤其今年10月,在北京就这本书与来自30个国家的汉学家、翻译家进行了广泛的对话。今天我再来谈这本书,我想关于《云中记》谈过好多议题,今天的标题叫做关于《云中记》,谈一谈语言。《云中记》作为一本以十一年前的巨大灾变为背景的小说,自然会在有关生命有关灵魂方面多费笔墨,但这些笔墨并非西方文学中那些纯粹哲学性或宗教性的追问,而是基于一种强烈的情感需要,不愿意一个个生命随着肉体陨灭就失去生命的全部意义。这本书也会讨论到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话题。地震题材的小说,当然不可能逃离人与大地的关系这个根本性的问题。而往往,当下谈这个问题又会被诱导往环保生态这样的当下议题。我并不是说,这样的讨论就没有意义。但过于应景的议题必然会脱离关于人必须依止于大地,造成灾难大地的这种宿命性的感受。从今年6月开始,谈到今天,差不多半年多时间,今天再鼓余兴谈这本小说,还是谈一谈小说的语言。当年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在诺贝尔奖的受奖演说中说,每当她有一个萦回于心的故事,并不会立即动手写作,而是需要继续等待。用她的话说,是在等待听见一种“腔调”,只有当这种腔调在耳边真切响起,被她听到,这才是写作的开始。我想这其实是说,她一直在为这个故事寻找一种合适的语言方式,就像是为音乐找到一个鲜明的调性。脑海中,一些最基本的语词跃然而出,这些最初闪现的词语带着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色彩,其最初涌现时的节奏也将决定即将展开的文本的节奏,会决定小说向什么方向开展与深入。是更倾向客观的事实的重现?还是以丰富的想象将事实粉碎后再加以重构?是更倾向于情感的抒发?还是哲思的张扬?在实现这些动机时,又如何做到书写和基本事实间建立一种若即若离的联系而不是之于空泛?

之所以在汶川地震十年后,我才动手写《云中记》,并不是因为我缺材料,没有故事,或者不能意识到故事所蕴含的意义。而是因为莱辛所说的那种“腔调”尚未被听见。对一个小说家来讲,最重要的并不是有没有故事要讲,而是以什么样的语言方式使这个故事得到呈现。我作为一个志愿者,亲历了汶川地震的救灾和重建的过程,亲眼目睹过非常震慑的死亡场面,见证过最绝望、最悲痛的时刻,也听见人类在自救与互救时最悲壮的抗争与最无私的友爱,因此常常产生书写冲动,但我最终多次抑制这种冲动,是因为我没有找到恰当的语言,没有听到“腔调”的出现,为此还得常常承受袭上心头的负疚之感。地震在瞬息之间,造成了数十万人伤亡,把一个家庭几十甚至上百年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把数代人、数十代人建设起来的村落、城镇及其他公共设施毁于一旦。悲痛那是当然。起而抗争的壮烈,那是当然。举国驰援,恩深爱重也是当然。但一部小说不可能如此面面俱到,而且这些东西此前从新闻到各种艺术形式,都有过许多呈现。在这次地震中,许多城镇村庄劫后重生,也有很多城镇和村庄和许多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我想写这种消失,我想写这种消失时不止是沉溺于凄凉的悲悼,而是写出生命的庄严,写出人类精神的崇高与伟大。在写到一个个肉身的陨灭与毁伤时,要写出情感的深沉与意志的坚强,写到灵魂和精神的方向,这需要一种颂诗式的语言。在至暗时刻,让人性之光,从微弱到明亮,把世界照亮,把人心照亮,即使这光芒难以照亮现实世界,至少也把我们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照出光亮。要写出这种光明,唯一可以仰仗的,对一个小说家来讲,唯有语言。这种语言必须雅正庄重,如颂诗般吟唱。必须是情感充裕饱满,同时又要节制而含蓄。必须是语言在呈现事物的同时发出声音,颂诗般吟唱,我想我基本上做到了,从去年5月12日,地震十周年纪念日那个时刻开始,三个多月时间,每天持续在自己的写作中,词语们映照而来,它们都发着微光,把来路照亮,它们都来到了,它们自己放着光,把彼此映照,我用它们构建一个世界,它们集体的光把这个世界照亮,这些光亮不是来自外面,它们是从里面发光。这样的语言在神话中存在过,在宗教性的歌唱中存在过。当神话时代成为过去,如何重铸一种庄重的语言来书写当下的日常,书写灾难,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科学时代,神性之光已然黯淡,如果文学执意要歌颂奥德赛式的英雄,自然就要脱下流行的审美习惯。近几十年来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和后现代派文学的全面影响,我们的文学充满了解构和反讽,荒诞、疏离与怀疑成为文学前卫的姿态。我们已经与建构性的文学疏离很久了。召唤这种建构的语言回返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取决于作者对自己的信心,更得相信可以将读者从欲望横溢的物质世界召唤回精神性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