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巴基斯坦娶亲的男人们:有人同城交友领回新娘
原标题:去巴基斯坦娶亲的男人们
一个山东青年死在了巴基斯坦。
那是2019年4月15日,刘辉来巴基斯坦的第三天。他离开伊斯兰堡的住处,没带手机、身份证、钱包,出门买药。
监控视频捕捉到了他最后的身影:他神色平静地走出大门,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身后有没有人。
在他失踪后,巴基斯坦警方以绑架案的名义四处搜寻,当地华人四处发寻人启事。三四天后,他的遗体在一个桥底涵洞被发现,距失踪地几十公里。
刘辉是去年开始走热的赴巴娶亲大潮中的一员。在他之前,已有成百上千的男性奔赴巴基斯坦,希冀领回一个新娘。他们有的是家境优渥的大学生,在一线城市工作的离婚博士,有的是年入30万的深圳烧烤店老板……大多情路不顺,“漂亮、纯洁、会说英语”的巴基斯坦女孩,吸引了他们。
但更多人来自农村,经济状况不佳,付不起本地水涨船高的彩礼,娶亲成了难题。
“不来国外找老婆,我能去哪里?”一位娶亲者说。
东拼西凑借来十几万,踏上异国。在这场以婚姻为名的豪赌中,有人领回漂亮新娘,结婚时院墙上爬满围观的村民,还生下混血儿;有人深陷骗局,历经软禁、逃亡,九死一生,负债累累;有人至今仍被困巴基斯坦,离不开,回不了;还有人,丢了性命。
魂断他乡
10月下旬的一个午后,天阴阴的,刘辉父亲骑着电瓶车出现。车半路没电了,他一划一划地,撑到了和记者见面的地方——山东菏泽一个小镇上。
见面前,他在电话中叮嘱,不要来家里,怕刘辉母亲起疑。儿子的死讯至今瞒着她,只说走丢了,怕她想不开。
刘父佝偻着身子,头顶冒出了一大茬白发。坐在街边,他目光虚空,望向眼前漫天尘土,眼中氤氲着水汽。
今年29岁的刘辉是独子,十六七岁时患上精神分裂症,到精神病院住了一个月。出院后跟着亲戚到上海、青岛等地打工。这些年,虽还在喝药,但家人印象中,他没犯病也没出过事,能独立生活,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
五六年前,老两口花20多万盖了新房,想让他成个家。但本地女孩少,大多出去打工找了外地的,娶一个彩礼得20来万,还得有车有房。
内向腼腆的刘辉身高刚过1米6,从没谈过恋爱,曾被女网友骗到酒吧,消费了几千块。相亲也一直没成,唯一一次女方愿意的,还是邻村一个怀了孕的姑娘。
今年1月,县城一个婚介代理上家里,说可以去巴基斯坦娶媳妇,17万费用全包,先交2万,人领回来了,再交剩下的15万。
刘辉那会儿在家考驾照,科目一刚过。看镇上有人已经领回了巴基斯坦新娘,他也想去试试。
领回来就好了,领不来只当2万块钱旅游一圈,一家人这样想。17万拿不出来,借呗,等领来了,有孩子了,爷俩出去打工挣钱,媳妇和母亲在家带孩子。
4月中旬,刘辉带着三四千块钱,跟着代理去了巴基斯坦。
下飞机后,他打电话告诉父亲到了,语气很开心。等晚上八九点再打,“他说被骗了,后悔了,还不如不去了。我说你去了,再待一两天呗,熟悉熟悉环境。”
这之后,刘辉又打电话说感冒了,不愿意在那儿,还找表哥借钱,“十万二十万都行”,表哥没给。
代理给刘辉买了4月19号回国的票。
但刘父没能等到儿子。刘辉去巴基斯坦后发生了什么,怎么出事的,依然是谜。刘父唯一知道的,是警方的调查结论:不是刑事案件。
他后来想起来,儿子曾有一次逃脱死亡的机会。
2月时,代理打电话说政策严了,他们准备不去了。一个月后又来消息说能去了。
当时,菏泽市正清理非法涉外婚介机构以及野广告。《菏泽日报》报道,菏泽44家非法婚介被取缔,其中36家来自鄄城县。据鄄城公安局统计,半年里,当地赴巴娶亲的从几人发展到50余人。
数十位赴巴娶亲的男青年介绍,去的最多的是菏泽人,其次是邻近的河南人。2015年中巴经济走廊项目启动。有菏泽工人援建巴基斯坦,娶回巴女后,介绍身边人过去,摇身一变成了代理。
“介绍一个,代理能拿两三万。娶媳妇的钱,2个月就能挣回来。”一位婚介代理介绍,很多人借钱娶媳妇,娶回来后怕人跑了,不敢出去工作,又要养家,周围又有人让帮忙介绍,于是做起了专职代理。
一个客户可能经过好几个代理转手,层层加价,加上一些中介砸钱说服女方父母,骗婚的多了,风险高了,价格就起来了。
山东人周凯2015年开始加入一些娶外国媳妇的交流群。他发现,前几年,去越南、老挝等东南亚国家的多,2017年开始有人去巴基斯坦娶媳妇,2018年开始变多,8月时介绍费8万,10月涨到了10万,到今年涨到了18万左右。
暴利诱惑下,在巴经商、开宾馆的华人华侨,做其他国家婚介生意的中介,甚至国内其他行业从业者,一股脑儿涌入,做起了中巴婚介生意。
“救命稻草”
“我们这里条件好的男孩多得是,我一点优势都没有。只要有一点希望,能抓住不被人看笑话,就行了。”
王振杰觉得,赴巴娶亲是一场冒险,也是救命的稻草。
26岁的他,身高1米62,娃娃脸,脸上带着浅浅的雀斑。8岁时父母离异,他跟着父亲生活。初中毕业后进电子厂,做水电工,一个月6000块左右。
20来岁时,有女孩跟他表白,他顾虑到家里的条件,没答应。两三年前,和厂里认识的贵州女孩谈了两三个月,女孩来家里看过后说不想远嫁,分了。
他相过2次亲:第一个女孩身高1米4,一脸雀斑,看不上他是干水电的;第二个离了婚、带着三岁孩子,相互没看上。
他老家河南商丘民权县距离菏泽不到100公里。村里女孩少,二三十岁的女孩基本都结婚了。而单身找不到对象的男孩,一个村就有四五十个。
7年前,哥哥结婚,彩礼加盖房,花了二十七八万。如今,光彩礼就得20来万,还得县城有房,有车,父母年龄不能太大。
两年前,他盖了新房,欠下8万。“人家条件比我好,都娶不上。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去年腊八节赶庙会时,他看到大街上到处撒着中巴跨国婚介的传单,还有摊位贴着娶巴基斯坦新娘成功的案例。
王振杰在庙会上看到的广告单。本文均为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注外)他将信将疑,上网搜,发现快手、火山视频上有很多中国男人娶回巴新娘的视频。
“你看这男的,长这个样子,娶这么漂亮的”、“这个跟有点傻似的,都娶回来了。”他指着手机上的视频给记者看,“他都行,我感觉我也可以”。
那阵子,邻村刚好有人领回巴基斯坦新娘。结婚那天,院里挤满了围观的人,很多人趴院墙、踩车上看。新娘看着很漂亮。
电视上也有濮阳小伙娶回巴新娘的新闻,他想着,电视都报道了,应该是合法的吧。
“你在家反正娶不上,领回来一个,还能省钱。”家人也很支持。
2月2号,他和家人来到传单上的“金世缘婚介所”。这家店刚开业不久,在另一个镇上、一栋刷着粉色油漆的楼房一层,墙上挂着“中巴跨国婚介”的巨幅宣传牌。
金世缘婚介所目前已关门。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店主张景梅跟他介绍:“巴基斯坦女孩漂亮,温柔,孝敬老人;这是国家项目,女孩嫁过来后5年内不能回国,如果跑了,那边警察会把她家人抓起来,这边生活条件好,你让她走她都不走;女孩会基本英语,可以用翻译软件交流;我妈在那里买了套别墅,去了只管相亲就行了;18万包成功,不成功剩下的全退……”
婚介所广告“她说的全是男孩心里想的。”因为找不到对象,王振杰没少被人看不起。两年前盖新房时,邻居都不让他把砖放门口,说你这房指不定什么时候盖起来呢。他不吭声,心里难受。
张景梅还给他们看了营业执照。她父亲在当地卖电车,信誉很好,“家里人就都信了”。
王振杰签的协议书王振杰当即签了协议,交了2万。随后张到他家拍房子的照片、他和父母的合影,说要给女孩看。之后还发来3个巴基斯坦女孩的照片,说是别的男孩选好的,去了直接结婚,40天后就回来了。
代理发给王振杰的巴女照片,上面写着另一男孩马占胜的名字。但马占胜去巴基斯坦后,并没有见到这个女孩。
娶亲之路
3月6号,王振杰和6个男孩,跟着张景梅父亲,从北京飞往伊斯兰堡。
3月6号第一批去的7个男孩合影。第二批7个男孩4月1号到巴基斯坦这是他第一次出国,忐忑,又期待。
想着40天就回来了,他只带了2身换洗衣服,一个999元的新手机、一枚1200元的金戒指。
出发前,他借钱装修新房,装上灯,买来电视、沙发、衣柜。
他想找个长相一般、踏实过日子的姑娘。领回来后,先在县城工地上干点活,哪怕自己受点罪,每天能回家看媳妇,教她说话就好。
飞机抵达伊斯兰堡,是8号晚上10点。一辆白色铃木和一辆黑色丰田在机场等着他们。婚介老板秦娇龙,带着一个司机一个翻译来接他们。
秦30来岁,在巴开宾馆,见做婚介生意来钱快,便投身这行。他和张景梅网上认识,张在国内招揽客户,他联系巴媒人、宗教人员寻找巴女,租下别墅给娶亲的男孩住,请来厨子、佣人做饭打扫。
车一路飞驰,窗外闪过昏黄的路灯、破旧的小屋,一个半小时后抵达伊斯兰堡一栋两层别墅。
房子看上去和国内农村的楼房差不多,2室一厅布局,2楼住人。房间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只有几张木板单人床,没有被子,床单是潮的,透着霉味,还有蟑螂。
简单打扫后,王振杰和一个男孩睡客厅,其他人睡房间。他一晚上没睡着,想着这里真穷啊,“女孩跟我回家应该没跑”。
早上4点半,不远处清真寺的喇叭声响起,持续了半个小时。他一下醒了,之后又迷迷糊糊睡到中午12点。
借助张父分享的无线热点,他跟家人视频聊天,父亲、哥哥正在给他新房砌院墙,等着他40天后回去。他一下难受得哭了,“领不回去丢人,对不起父亲。”
秦娇龙将护照收走续签,嘱咐他们外面有打黑枪的,不安全,不要出去。有人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被骂了一顿。
手机卡还没办,没有网,他们只能整日在房里走来走去,睡觉、打牌、发愣,“特崩溃”。
窗外,一棵枣树绿油油的,落了一地黄花。王振杰整天看着它发呆,催张父安排相亲。
伊斯兰堡相亲的女孩比较少,一周后,他和3个男孩被带到巴第二大城市拉合尔,另外3人留下。
到拉合尔时天擦黑,住处还是2层别墅。秦娇龙说,赶紧换衣服,要相亲了。来不及吃饭,他和2个男孩上了车。
半小时后到了一个狭长的筒子房——外边是小走廊,往里是厨房、化妆间,最里边是卧室。床上坐着5个人,一个巴基斯坦女孩和她的父母、牧师夫妇。旁边放着5把塑料椅。
3人在椅子上坐下,女孩端着高脚杯过来,给他们倒可乐。王振杰打量了下,女孩看上去二十八九岁,娃娃脸,身穿黑色蕾丝连衣裙,头发盘起,“不丑也不好看,看着比较踏实。”
秦娇龙说女孩19岁,“怎么样?行不行?”
三人都说行。
“不错啊,三个都看上了,让女孩挑吧。”
女孩偷偷朝他们扫了几眼,而后跟父母耳语了几句。一起来的本地媒人指着王振杰说:“中间这个。”
王振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脸滚烫,心想这么快?太突然了。
媒人说:“你看这两个小孩多像一对啊,娃娃脸,鹰钩鼻。”
女孩父母用乌尔都语掺杂着英语,问他家庭、工作情况。他只能听懂简单的英语,全靠媒人翻译。他也问了下女孩的情况、愿不愿意去中国,媒人说她愿意。
末了,女孩父亲说:“You are my son。(你是我儿子)”
王振杰和女孩合影媒人让两人合影,恭喜他们相亲成功。全程不到3小时,和女孩零交流。王振杰又懵又开心。
之后,秦让他带女孩去商场买衣服。女孩一家在前面挑,他在后面付钱。给女孩买了3身衣服、化妆品、高跟鞋、包,女孩的母亲、姐姐、弟弟、婶婶也买了衣服、鞋、牛仔裤、手环……带的3000块人民币都花完了,女孩还意犹未尽,王振杰有种被宰的感觉。
第二天,张景梅上他家要剩余的14万,说不交钱结不了婚。王振杰有些不放心,叫叔叔和堂弟去家里,让张写个收款条。他父亲反倒放心,觉得这么快成了,挺有实力的。
之后一周,女孩突然没了消息。张景梅说女孩爷爷死了,回家办葬礼了,不行再给他重新安排相亲。
落跑新娘
3月22日下午,王振杰第二次相亲,在伊斯兰堡之前的住处。女孩和家人坐一楼客厅沙发上,旁边来了3个当地媒人。
他和两个男孩,挨个下楼见。女孩穿了件蓝色长袍,裹着头巾,看上去三十来岁。翻译说她19岁,巴基斯坦人比较显老,是你们中国人长得太年轻了。
他和一个男孩觉得太瘦了,不愿意。另一个男孩马占胜愿意。马占胜28岁,高高壮壮的,在渔具厂上班,相亲过二三十次,一个姐三个哥都成家了,就剩他。
“就这一个了,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给你车费,你回去吧。”媒人跟女孩说。
女孩同意了。媒人马上找牧师,给马占胜举行穆斯林受洗仪式,念经,用水洒身上,之后在一张表上签字。马占胜看不懂上面的字,问翻译,说是结婚的仪式。
之后新人切奶油蛋糕、交换戒指、吃盒饭,这就算结婚了,“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马占胜和他的巴基斯坦新娘当晚,马占胜用翻译软件问女孩愿不愿意去中国,女孩说不愿意,她妈非得让她来,看到他后,又想跟他一起去中国。
马占胜发现,女孩肚皮上有条二三十厘米的刀疤。第二天问同住的其他男孩,他们说自己媳妇肚子上也有。
秦娇龙解释说,他们这儿不讲卫生,自己挠的。
马占胜只能安慰自己:不管生没生过孩子,她只要真心去中国就行了。
没想到等他离开巴基斯坦的时候,女孩说自己结过婚、有孩子,不能跟他去中国。
马占胜结婚第二天,王振杰回了拉合尔。几天后,王振杰通过媒人手机视频相亲了一个女孩,看着挺漂亮,他比较满意。结果当晚,秦娇龙说,第一个相亲的女孩有消息了,可以马上结婚,视频相亲这个要等20天。
王振杰不想等。4月1号,和第一个相亲女孩结了婚——这一天成了他日后忘不掉的痛苦。
在拉合尔一家饭店,女孩穿着相亲那天给她买的衣服出现了。牧师念了段圣经,之后切蛋糕、交换戒指。两人没交流。
晚上12点多,吃完饭后他带女孩回住处。前脚刚到,女孩父母、牧师后脚跟过来了,在房间聊到凌晨三四点才走。王振杰在一旁端茶倒水。
父母走后,女孩睡到床帮上,王振杰想碰一下她,她手一甩,说“No,stop,I am sleeping。”
他用手机翻译问女孩为什么不高兴,女孩说今天太累了,想睡觉。
王振杰一脸懵,睡一边去了。
刚躺下个把小时,有人敲门。秦娇龙说,这个小区很多中介让人举报了,要马上搬家。
王振杰赶紧让女孩坐到车上,自己帮忙拆床板、搬沙发桌子,折腾半天到了另一别墅。
第二天,两人睡到中午。女孩坐卧室沙发上祷告。王振杰端来佣人做的米饭、包菜,她不吃。他只得让佣人出去买饼、可乐。
下午5点,牧师带着一个捧着花的小姑娘过来接她回家。女孩坐床边哭,牧师扫了王振杰一眼,“跟有仇似的,就那种感觉”。
王振杰跟着去了牧师家。离开时,他指着手机上的时钟,用蹩脚的英语说明天这个时间来接她。女孩点头,指着自己的衣服,说“money”,让给她钱买衣服。
王振杰把钱包里的1万卢比(人民币兑卢比汇率约为1:20,人民币约500元)给她了,女孩看他没钱打车回去,还给他1000卢比。
第二天,王振杰掂着水果,捧着花,去牧师家接人。一去,发现门锁了,他愣住了,趴着门缝看,里面搬空了,没东西了。“哎呀,妈呀,给我气得着。我说我记住这地方了,太坑了。”
邻居走过来,比划着说“走了走了”。王振杰问什么时候走的,对方不会英语,把他拽到家里,给他倒可乐。
王振杰没喝可乐,气得扔下水果就走,邻居在后面说“水果水果”,他说不要了,给你了。
那晚,张景梅告诉他,女孩卷钱跑了。
王振杰开始觉得被骗了,想回国。张说,你现在回去,就是自己放弃,一分钱不退。回头再安排你相亲吧。
4月12号,王振杰第四次相亲,在别墅一楼。女孩叫苏雅,看上去二十四五岁,个头和他差不多。他特意问苏雅愿不愿意去中国,苏雅点点头。
苏雅照片因为手机、戒指被上一个女孩骗走了,他心有戒备,结婚后才带苏雅去买了个2万卢比的戒指、3身衣服、化妆品、包。
苏雅没上过学,不懂英语,两人只能用手机翻译交流。乌尔都语翻译成英语,经常乱码,王振杰听不懂,苏雅便不跟他说话。同屋有个山东人的巴新娘跟苏雅一个村,两个经常一块聊。
七天后,苏雅父母、弟弟接她回家过复活节,说三四天后就回来。走的时候,把衣服、鞋子、洗衣粉,还有王振杰的手机充电器、双肩包全掂走了。
4人找他要了12000卢比,之后挤在一辆摩托车上,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办证风波
和王振杰相比,大学生杨子的娶亲之路似乎顺得多。
34岁的他身高一米八几,样貌不错,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老师,他自己在江浙县城有稳定工作。
学生时代没谈恋爱,开始找对象时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他谈过三四个女友,相亲不下50次,“受过太多气”后,觉得国内走不通了,想去国外碰碰运气。快手上巴基斯坦新娘的视频,让他心动又有些猎奇心,想找个单纯的姑娘。
2月初,不顾父母反对,他出发去伊斯兰堡。
在乌鲁木齐转机时,安检员问他去巴基斯坦干什么,他赶紧拿出中介事先发来的商务邀请函。对一些不会英语的相亲者,有的中介会给一个外国公司的营业执照复印件,让他们谎称是在巴华人的朋友。
飞机上,他遇到了一个北大博士,和他同一个婚介。博士40岁,前妻出国半年后提出离婚,他大受打击,想找个外国女孩。
之前快手上联系的中介老林来机场接他们。
老林30来岁,老家在河南农村。妹妹来巴和华侨合伙开建筑公司,后做婚介生意,他和妻子、父母过来帮忙。在巴基斯坦,他们算是规模较大的婚介,介绍成功了好几十对,最快的据说20天搞定手续回国。
在老林的别墅,杨子发现,来的多是农村小伙,说话操着浓重口音,看上去傻憨憨的,有的整天对着手机玩游戏,不跟人交流。他们的新娘肤色偏深,好几个在快手上出现过,真人比照片黑很多。
地下室里,几乎每天有人相亲、结婚。一些女方家人也开始问相亲男孩城里有没有房,因为听说有的巴女嫁到中国农村过得不好。
第二天上午,杨子和博士去商场逛,感受到了巴基斯坦人的热情——好几个漂亮的穆斯林女孩主动上来跟他们合影,还有人想把手上戒指送给他们。
下午,他在地下室见到了桑娜。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非常瘦。
媒人介绍,她20岁,读过高中,家在巴东北部城市杰赫勒姆。杨子后来才知道,桑娜父亲朋友的女儿,两个月前嫁给一个腿有些瘸、家里开服装厂的中国男孩,生活优渥,桑娜父亲于是决定也来见见——相亲成功后,他收到了中介给的4000美元彩礼钱。
杨子是请假出国相亲,想尽快搞定。双方商定10天后结婚。老林妻子忙着拍照传到网上打广告。
2月12日,两人在杰赫勒姆一个教堂结婚。晚上,当他拥抱妻子时,桑娜来了句“Good night”,然后和衣而睡。杨子一下愣住了,一夜难眠。之后几天,桑娜也不让他碰。
婚后第四天,桑娜家人接他们回娘家住。桑娜家条件看起来一般,全家人挤一间卧室里睡,里面塞了三张床、一个地铺。客厅摆了张床,给他们睡。
他给桑娜买了部手机,1500元,接近当地工薪家庭两个月的收入。桑娜的弟妹们抢着玩。
住了3天,他们回到伊斯兰堡。这一趟车费、吃饭花了4万卢比。同住的男孩告诉他,这还算好的,有人去丈人家住,吃喝得自己掏钱,还要花钱打点家里每位成员,“当提款机一样。”
这一晚,杨子发现妻子不是处女。桑娜只是哭,他心软了,想到传出去桑娜名誉不保,决心隐瞒下来。
之后他们着手办理结婚证和桑娜的身份证。巴基斯坦女孩婚前大多没有身份证,少数有身份证的,上面监护人是父亲,结婚后需要改成丈夫名字——这导致,女孩的实际年龄难以确认。
老林让员工带他们去婚姻登记处办理,员工刚进去就被认出来了——他之前多次带人去办过,工作人员不给办。杨子听说,为了办身份证,有的跑了四趟还没办好,光租车费就花了好几千块。
他只得带桑娜回娘家办。办完后,桑娜在家等着七天后去取,他先回伊斯兰堡。
这时候,老林出事了。
他介绍的一位巴新娘,去中国时在机场和丈夫闹了矛盾,大喊丈夫是人贩子、要拐卖她。男孩被抓到监狱关了两天,遣返回国,女孩则留在巴基斯坦。
老林找女孩父亲劝说她去中国,女孩同意了。没想到,在机场,女孩指着送她的老林大喊:“我父亲把我卖给他了,他是人贩子!他那里还有7个被拐卖的女孩!”
老林因此入狱,被指控贩卖人口。他的团队找到女孩父亲,说服女孩出庭证明老林清白,还邀请媒体举行新闻发布会。杨子和其他娶亲者被拉去参加发布会,举牌抗议。
不到两天,老林被放出来了。媒体记者不时来别墅探访,他只得将结了婚的夫妻转移到别处。
3月初,桑娜带着身份证回到伊斯兰堡。结婚证也发下来了。
此时,中国驻巴大使馆收紧巴基斯坦女性的签证。5月14日,大使馆参赞赵立坚在推特上说,今年巴基斯坦女性的结婚签证申请数量创纪录增长,使馆收到了140份,拒绝了90份。
杨子和桑娜跑了两趟,拿到了签证,最后一个证件——大使馆的结婚认证却迟迟没消息。到3月中旬的时候,大使馆宣布暂停结婚认证。
公司催着回去上班,杨子只得先回国。他给桑娜留了笔钱,桑娜让他回国后每个月寄生活费。
回国后,他将家乡的高楼大厦、商场、大教堂拍给桑娜看,想着怎么将她带回国。
抓捕行动
日趋混乱的婚介市场,引起了巴基斯坦当地不满。
4月12日,巴媒报道称,中国团伙以结婚为名,将巴女拐卖到中国后强迫卖淫、贩卖器官,一时舆论哗然。
次日,中国驻巴大使馆发表声明,否认了强迫卖淫、贩卖器官之说,称一些非法婚介组织借涉外婚姻介绍之名谋利,中、巴两国青年均是受害者。
一些已经嫁到中国的巴女,也在网上发声,说在中国生活得很好,没有遭受虐待。
几天后,刘辉之死,让这场风波愈加震荡。
老林再次进了警察局——刘辉失踪前就住在他的别墅。没结婚的娶亲者被劝说暂时回国,结了婚的,为免媒体打扰,搬到了简陋的出租屋。
这之后,4月24日至5月8日,公安部刑侦局相关负责人率公安代表团赴巴调查跨国婚介情况,中巴联手打击非法跨国婚介机构。
5月开始,巴联邦调查局抓捕跨国婚介人员。到5月13号,79个中国人被捕,到5月底,有18人被判入狱。
一位在巴华人志愿者介绍,那段时间,巴警方看到中国男子和巴基斯坦女孩在一起就抓人,一些回巴探亲的合法夫妇也被抓了。大使馆营救了一些,但还有一些人签下认罪书,面临判刑。
电视上,中国人被抓的新闻天天播放。8名中国男青年戴着手铐、低头捂脸在街上走的照片,在网上疯传。
8名中国青年被抓。 微博@移民问题研究 图住在伊斯兰堡的马占胜,差点就被抓了。一天晚上8点,他从超市买东西回来,看到对门邻居家门口站着一群人,往他们住的院子看,一直看着他进去。
中介秦娇龙给他们发消息,说邻居举报他们太吵了,把门锁好,别让人进来。
还没反应过来,楼下传来敲门声,他上二楼窗户一看,门已经开了,进来4个警察。他和另一个男孩赶紧冲进房间,锁上门,跳到窗外阳台上,关窗、拉上窗帘,趴阳台上不敢动。
警察一间一间地敲门,敲了3次他们的门,两人不敢出声,趴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
房里的其他7个人都被警察带走了。秦娇龙找人给他们送护照,交钱。夜里12点多,人才被放回来。
其中一个男青年后来又被抓了一次——办结婚证时,工作人员发现女孩结过婚,怀疑他拐卖妇女,报警把他抓了,关了10个小时,中介交了6万卢比才放人。
秦娇龙暂时跑回北京。厨师、佣人吓跑了。男青年们更不敢出门了,只能每天搜手机上的信息了解外面的情况。
有的人害怕被抓,回了国;有的巴女听信谣言,悔婚。找老林介绍的那位北大博士,2月订婚,约定7月结婚,女孩看到新闻后取消了婚礼,他交的16万也被老林赖掉不退。
此时已经回国的杨子,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新闻中看到自己。
老林妹妹发给他一些巴基斯坦报纸和电视台的报道。他和桑娜的结婚视频、他的护照信息被曝光,桑娜在采访中说自己不想和中国人结婚,是被中介和教会欺骗了,杨子丢下她,不给她钱,不是真的有钱……巴基斯坦网上,还有新闻质疑他是人贩子集团的头目,畏罪潜逃。
桑娜接受巴媒采访,两人结婚视频在媒体上曝光幸好回国了,杨子庆幸。他找桑娜质问,桑娜哭诉媒体、警察天天去她家骚扰,让杨子给她4万卢比搬家。杨子答应给1万。桑娜觉得少了,把他和桑娜父亲签的婚前协议照片发给他,说要找警察和大使馆抓他,要到法院起诉他。
这时候,杨子发现被骗了——婚前协议有3份,签的时候他只看了第一份,桑娜发来的后两份上都写着:一旦离婚或分居,他必须赔偿女方200万卢比。
他一下明白了,为何婚后前几天桑娜不让碰她,是担心他知道真相后退婚。
他给中国驻巴大使馆打电话,请求撤销结婚认证。此时,认证刚通过。
他将离婚协议、撤销结婚认证的信寄给桑娜。桑娜收到后大哭,说不想离婚。最后一次视频时,她眼睛红肿。杨子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It’s over。”挂断后,掩面痛哭。
几天后,一个在巴认识的朋友告诉杨子,桑娜给他发消息,说她要离婚了,问他喜不喜欢她,会不会娶她。
和杨子一样,困住董越的,也是结婚协议。
“签了结婚协议,谁退婚谁赔10万块(人民币)。我就怕回去了,女孩起诉我,让我赔钱。我不敢走啊。”
去年12月,菏泽青年董越和6个老乡一起赴巴。其中3个领回了妻子。他今年4月才结婚。女孩一次都不让他碰,还说不想跟他去中国。
他去丈人家住了4次,每天要干活,还要交2000卢比生活费。女孩不跟他走,丈人说明天给你送来,第二天不见人影。后来,听说女孩病了,他也不敢去看,“又找我要钱怎么办?”
他想回国,但护照5月就过期了。中介说,加3万重新给你找个媳妇。他不愿意,中介就拖着不给办。
到9月,连住的地方都没了。他只能自己租房,房租一个月一千,每天只吃两餐,饼蘸着酱、咸菜。除了睡觉、刷手机,无事可做,“我都愁死了。谁来解救我啊。”
到11月,房租到期,身上没钱了,家里也没钱了,借了几千块寄给他,叫他回去。他找开超市的华人帮忙办签证,这才回了国。
因语言不通,不少娶亲者都误签下含有赔偿内容的婚前协议,最后只能跑路。
中国驻巴大使馆2月25日和6月25日两度发布公告,提醒赴巴娶亲远离婚介。若涉嫌贩卖人口被巴警方逮捕,即使最终无罪获释,也将耗费数月甚至数年时间,而且律师费用昂贵。
中国驻巴大使馆6月25日发布公告,提醒赴巴娶亲远离婚介仓皇逃离
王振杰被“困”住了。
自4月结婚后,苏雅再没出现。每次问代理张景梅,都说在家办身份证,要想早回国,就让她在家里。女孩家也不让他去,说外面不安全。
一起来的娶亲者,媳妇陆续都走了,理由都差不多:家人婚丧嫁娶、生病出事。
他们想回国。张说:“女孩愿意,你现在回去,一分钱不退。”
张还给他们家人打电话,让家人劝他们再等等,“那么远去了,不领个回来咋弄?你回去钱也没了。”
他们只得继续等着。
王振杰和4个人住一块。外面在查婚介,自4月半夜搬家后,中介秦娇龙找来3个保安,24小时轮流守在门口,旁边还放着AK47枪。7月开始,大门上锁,保安有时对着头顶飞过的乌鸦故意放几枪。一个卷毛保安说,他打过好几个警察。
保安拿着枪每天,只能待房里发愣,聊天到半夜,想着怎么办,“跟蹲监狱一样,煎熬,憋屈。”
秦还时不时找他们要钱,说女孩没话费了,女孩要生活费、接车费,不给的话,人联系不上,你看着办吧。
拉合尔夏天40多摄氏度,房间没空调,只有电扇,天天停电,躺地上睡一会儿湿哒哒的,热得睡不着。王振杰起了一身痱子,身上烂了一大块。
刚开始每顿2个菜,炒包菜、土豆、茄子,偶尔有鸡架,后来菜不够,饭蘸着酱吃。到6月底,连饭都没了,只能自己花钱买吃的。
菜不够,男孩们只能用饭蘸着酱吃6月开始,住另一栋别墅的几个男青年联系不上媳妇,陆续回国了。张景梅让他们或者家人签声明,表示是出国旅游,自愿回国,所有花销自己承担。“不签的话,回不来。”
王振杰不愿签。
这时候,苏雅穿着一身碎花袍来了,比2个月前更黑更瘦。她板着脸进了房间,问王振杰要吃的,王便出去买饼和零食。她父母走的时候,找王要了5000卢比路费。
一起来的媒人说,苏雅得了阑尾炎,开过刀,小心点别碰她。
这次来,她没带结婚戒指,说住院时被人拿走了。马占胜的媳妇也没带,说在家被人偷了。
当晚,苏雅把山东小伙的媳妇拉到房间一起睡。王振杰只得睡大厅。回房拿衣服时,他发现女孩肚子上皮肤松弛,有刀口,看上去像妊娠纹。
拉合尔住不下,第二天,他俩和山东夫妇去伊斯兰堡住了一周。两个女孩每晚睡一起,在房间刷视频。
除了要吃的,苏雅几乎不跟他交流。每天找他要钱,不给,就拧他脸、胳膊、大腿,掐得青紫,有时还翻他钱包;让他买东西,不买,代理马上打电话到家里,说他十几块钱的衣服都不给女孩买。
他气愤又憋屈,“跟谁讲理去?”
矛盾很快爆发。7月9号回到拉合尔那天晚上,苏雅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架他脖子上玩,被他夺了下来,她跑去找山东小伙的媳妇,说王要捅她。那女孩信以为真,气势汹汹地跟他理论。
积压数月的怒火一下蹿了上来,他气得把桌上的碗摔了。
等秦娇龙过来了,山东小伙的媳妇说王打她。秦告诉张,张打给王振杰父亲,说他因为不给女孩买东西,打女孩了。
冲突以王振杰道歉收场。他给苏雅5000卢比买衣服。苏雅不让他跟着。回来时,他看到有一套婴儿穿的黄色开裆裤,更加怀疑她生孩子了。
7月12号,苏雅父母来接她,说要回家办身份证。走的时候,衣服、洗衣粉、牙膏、另一个男孩的剃须刀,甚至没喝完的可乐全都掂走了,只剩两卷卫生纸。
王振杰气得要死,说这干啥来着。
又等了差不多一个月,苏雅空着手和山东小伙的媳妇一块来了。像之前一样,两个女孩睡一块,不怎么理他。
6天后,父母来接人。王振杰问丈人“ID Card”(身份证),丈人说“money”。怕又被说不给女孩花钱,他又掏了4000卢比。
张景梅说,女孩回家拿手续,两三天就回来了。
两三天后她没有出现。
早在7月时,张说8月底证件能办好。到8月24号,又说9月底肯定让你媳妇回来。
王振杰不再相信。8月25号,他跟秦娇龙说要回家。秦说先交5万,和女孩离婚了才能走。
“要死这儿了。”王振杰心里害怕,走出房间的时候,腿发软,手直抖。他已经2天没吃饭了,身上只有3000多卢比,签证还有几天就到期了,“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一同来的潘振显,31岁,父亲早逝,母亲年近七十。媳妇只来了2次,每次睡一晚就走了。王振杰问他走不走,他说走。“你别后悔?”“不后悔!”
等秦走后,两人爬上二楼阳台,从那儿可以爬到院墙上翻出去。
两人掂着行李刚想翻墙,楼下保安发现了,拿枪指着他们,说“no”,然后用枪比划着,让他们回去。之后坐一楼看着他俩。
王振杰想着,秦娇龙知道他们逃跑,指不定找什么理由打一顿。怎样也是死,最后拼一把吧。
下午6点,他给中国驻拉合尔大使馆打电话,说被中国的婚介控制了,不接出去,指定死在这儿。此前,因为害怕被抓,他不敢跟大使馆联系。
对方让他发位置过去,说晚上8点出发来接,40分钟到。
晚上8点40分,有人敲门,保安开门后,发现是个穿制服的中国人,说自己是中国大使馆的,过来接两个人。
秦娇龙堂哥刚好从外边回来,说没打电话啊。
“我打的!”王振杰大喊,和潘振显掂着包往外走,紧张又激动,保安拿枪拦着不让走。
“你们这样囚禁中国人是要坐牢的,把枪拿开。”大使馆参赞用乌尔都语说。保安不敢再拦。
王振杰把行李放后备厢后,正要走,堂哥让他签个人声明,他拒绝了。
车上,参赞问屋里还有几个人,王振杰说3个。参赞说他们什么时候要走,给他打电话。
一个多小时后,到了一个华人宾馆。在宾馆门口,王振杰激动得给参赞磕头。
宾馆提前备好了菜,两人一口气吃了6个菜。张景梅发消息说,秦娇龙报警说他俩偷了他200万卢比,“把事情处理了再回来”。
之前有一次,秦报警说丢钱了,最后说是一个小孩拿的。大家都被吓住了,怕报警后会被抓。
父亲打来电话劝王振杰回宾馆去,下个月就能领媳妇回来了。他说我都快死这儿了,等我活着回去再说。之后告诉潘,不要跟家人透露行踪。
这一晚依旧在恐惧中度过,第二天两人在房里待了一天。
8月27号,两人顶着半年没剪的头发,穿着掉了色的衣服,跟“要饭的”似的,仓皇逃离拉合尔,“太落魄了,花那么多钱,落这地步。”
娶亲骗局
至今,还有不少中国男青年滞留巴基斯坦,或被中介所困,或被结婚手续卡住。
今年,巴外交部和中国大使馆收紧结婚证办理、认证政策。一些已经在中国生活的巴女,因结婚证上丈夫的地址和身份证上的不一致,需回巴基斯坦重办。有能力的大中介会托关系、砸钱办,小中介只能拖着或是跑路。
在以金钱为纽带、婚介主导的跨国婚姻产业链上,一方是迫切渴望娶亲的中国男子,另一方是贫穷的巴基斯坦女性,婚介、代理、宗教神职人员游走其中,层层分成,沟通障碍之下,欺骗隐匿其间,渗进任意一环。
复旦大学巴基斯坦研究中心主任杜幼康介绍,巴基斯坦2亿多人中,95%以上是穆斯林。穆斯林教规森严,女性一般只嫁本教徒,男性入教后若发现是假穆斯林,会受到严厉惩罚。基督教相对没那么严格,介绍风险较低。因此,居住在大城市周边较开放地区,文化水平不高、家庭贫穷的基督教女性,往往成为婚介寻找的目标。
相比中国,巴基斯坦大部分地区还比较落后,女性地位比较低,婚姻多由父母做主,出嫁需要嫁妆,婚后几乎不工作。婚介利用中巴友好的关系,和一些巴基斯坦本地人合作。一些家庭贫困的巴女,如果男孩条件不错,愿意嫁到中国,改善经济状况、社会地位,父母也同意。但随着越来越多婚介涌入,市场逐渐被扰乱。
骗婚是最常见的。性工作者、残疾的、怀孕的、结过婚的巴女,睡一晚、待几天就跑了,卷走戒指、手机、钱,再到其他中介那儿相亲……跟王振杰同住的男青年中,有一个媳妇结过4次婚;另一个媳妇晚上睡觉时,把小伙赶出房,要跟自己的“堂哥”住一起。
还有男青年结婚当晚,被新娘家人拉到另一个村子,暴打一顿后抛下;一个菏泽小伙,被妻子感染,患上尿路感染,住了10天院;一个淄博大学生,住丈人家时钱被偷,护照、结婚证被拿走,付钱才交出来;一个烧烤店老板,媳妇吃饭只去高档餐厅,日花销上千,要求去中国后每月给她和家人1万元零花钱;一个24岁的山西男孩,将女孩带回国后,女孩说家里要买房,要走200万卢比,一周后,警察找上门,女孩哭诉遭到虐待、要回巴基斯坦,回巴后报警说被丈夫强迫卖淫……
为什么骗婚的多?杨子回国后了解到,巴基斯坦女性法定结婚年龄是18岁,有的16岁就结婚,只领宗教结婚证,没办政府结婚证,离婚时宗教结婚证一撕就散伙了。还有的巴女不愿嫁给中国人,中介就砸钱诱惑她父母同意婚事,婚后夫妻感情易出问题,很多还没带回国就离婚了。离婚后,女孩不好再嫁,一些人就此走上职业骗婚之路。
一名婚介代理介绍,相一次亲,要给媒人几千卢比;结婚要给女方家人、媒人几十万卢比的彩礼钱。做婚介虽然一单能挣好几万,但风险也大,往往前一单挣了大钱,下一单遇上骗婚的,就赔惨了。
钱一旦支付,很难要回,有的宁愿坐牢也不退钱。
也有婚介两头骗,将巴女描述得纯洁、忠贞以吸引男孩,以各种名目收钱;将中国人描述成富有的宗教皈依者,帮忙伪造宗教身份文件,鼓动巴女找中国丈夫要钱——去中国后,要到钱就可以回来了,回来后说自己被骗了、要求离婚。有的要到钱了,一家都不工作。
今年2月,一个巴新娘去中国后8天就走了,回国后告诉媒体,丈夫谎称是富有的家禽养殖户、信仰伊斯兰教,等她到中国后,发现他只是普通养鸭户、并非穆斯林,她向巴大使馆求助后被送回国。不过,这个山东青年告诉记者,他跟妻子说过自己不是穆斯林。
也有婚介和巴基斯坦人合骗娶亲者。
江西人庞磊就曾陷入巴女、婚介的连环诈骗。他离过婚,有孩子,通过跨国娶亲群认识一个老乡,约他一起赴巴。老乡到巴后当起了婚介,雇了两个当地员工帮忙找女孩,自己跑教堂去结识媒人,还不准娶亲男孩和本地人联系。
庞磊先是和一个17岁的女孩订婚,女孩母亲要求婚后每月给她2万卢比生活费。他察觉被骗了,准备回国。这时,中介安排他和两个女孩相亲,一个30岁未婚,一个32岁、有女儿。
他和30岁的女孩结了婚,5天后女孩以各种借口找他要钱,说他不是基督徒,要离婚。离婚后他准备回国时,那个32岁的巴女,说想跟他去中国,让他去卡拉奇见她“家人”,骗走3万块和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拿走身份证。
庞磊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巴女和两个当地员工是一个专门骗中国人的团伙,轮流和中国人结婚,骗光钱后寻找下家,一周就能骗到工作两年的收入。他们的父母、家人、牧师都是假扮的。
老乡中介被两个员工骗了五六万,也骗了他。结婚证是假的,办证费用原本只要一两百,员工找中介要一千,中介找他要一千五,不给就拖着,“他知道你前面投了那么多钱,舍不得放弃。”
后来中介找他去当地警局告两个员工诈骗,跑了半个月,警方说案件移交上级了,让等结果。
他向中国大使馆求助,大使馆工作人员说近期很多中国人反映遇到这种情况,大使馆可以帮忙联系律师、翻译,律师一天最少100美元,而且耗时长,不一定能追回损失。
经历被困、被骗婚后,庞磊回国了。丢了工作,损失15万,他没脸回家。找老家公安局报案,也进展缓慢。
那位没结婚就被赖掉16万的博士,到法院起诉中介。他发现,没签协议、没有转账记录和充足证据的话,很难立案。即便最终胜诉,中介人在国外,不履行判决的话,也很难要回钱。
深陷维权困境的还有王振杰和其他13位经张景梅介绍的赴巴娶亲的男青年。
他们中年龄最大的35岁,最小的23岁,有理发师、工人、卖烧饼的……有的是单亲家庭,有的年龄太大、个头矮、长相不佳,“都没什么本事,学历也不高”……“基本都是被落下的一帮人”,男孩们说,父母催得紧,中介说的天花乱坠,都觉得2万买一个机会,也值了。
14人中,只有2人没交剩下的十几万:一个患有精神病,去了半个月药吃完了,回了国;另一个最晚相亲,见其他人的对象跑了,觉得不靠谱就回了。
12个交了全款的,只有6人收到张的退款。
马占胜交了17万,在巴花了3万。张发来他在巴期间的花销清单,住宿400块一天,一共花了26.5万,他还超了10万;第二次重算,将住宿改为200一天,花了13.8万,退3.2万。
张景梅给马占胜第二次发的费用清单。接机一次,一个人就收了500块。
他9月8号回国前一晚,还被“敲”了一笔。夜里3点,一个“警察”突然跑进来,收走他们的手机、护照,让交4500元才归还护照,手机不还——证据都是里面。
王振杰父亲找过张。张说他们偷人家的钱,把那事处理了再说,找她没用,一分钱没有。之后再找她,就找不着人了。
比王振杰早2个月回国的一个青年,一回来就到镇派出所、县公安局、信访局报案,没有成功。直到9月3号王振杰和潘振显也去报案后,才立案。
10月18号,民权县公安局传唤张景梅和她父亲。张称,秦娇龙让她注册婚介所、推荐男子,去一个人给她2000元介绍费,所收款项全部打给了他。办案民警11月7号到北京调查了秦的基本情况及其银行交易明细,目前正在搜集案件证据资料。
10月16日,记者来到张景梅婚介所,店已经关门。张母说,那是女儿的生意,和自己没关系。
阴影难褪
“去的时候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回来的时候,头发都掉没了,愁啊。”这一趟赴巴娶亲,王振杰瘦了22斤。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人。16万是父亲省吃俭用攒的、亲戚们凑的。如今背上20多万的债,人生骤然坠落深渊。
还在巴基斯坦的时候,马占胜家里天天有人上门问,领回来没啊。回国后,他不敢出门,害怕周围异样的眼光。
王振杰家,没人问他在巴的事,怕刺激到他。9月,他去苏州工地干了20天,上夜班。父亲哭了,对他说:“挣不挣钱不重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他总是梦见在巴基斯坦的经历:翻墙逃跑被发现了,被老板打断腿了……有时突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就感觉像个毒瘤,你怎么割都割不掉。”
王振杰原准备领回巴新娘后,搬进新房。如今,院里已经荒草丛生。即便幸运领回巴新娘的男孩们,也面临着沟通障碍、文化差异和就业难题。菏泽小伙于鹏去年11月赴巴,7月将妻子带回国,10月女儿出生,目前他只能在家照顾妻女。再过2个月,妻子签证到期。他去出入境管理部门咨询过,签证到期直接遣返,不再续签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中巴联手打击非法婚介后,部分婚介向尼泊尔等其他国家转移,一起去的还有在巴没娶上的。在跨国娶亲群里,到现在还有人打听赴巴娶亲的事,想不通过婚介、自己去找,“总比在中国没有媳妇好吧。”
对杨子来说,相亲会继续,也许还会出国娶亲。他有时会想起在巴的时候,一个16岁女孩对他一见钟情,因中介扰乱而错过。“这种事,在国内可能吗?”
10月的那天下午,民权天气很冷,5个娶亲青年从家里、外地赶来,缩在一个小屋里,讲述自己的经历。
“我们这帮人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虽然条件不好,但是想奋斗一下,想领一个媳妇回来,每个人都幻想过以后的生活状态。”
那现在呢,“还想相亲吗?”
“现在让我再去相亲,我都不敢去了”
“家庭条件不允许了”
“没那个命,呵,难”
“20多岁,基本上,被判无期了”……
刘辉的父母终究没能去巴基斯坦见儿子最后一面。再过一个月,他的骨灰将由一个婚介代理带回国。刘父想把骨灰送到市或者县城里存放着,瞒住妻子。
这半年,他和妻子什么都干不下去,好几次梦到儿子,“梦到他(要)回家,一直回不来。”
“要不去就好了。”老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推着那辆没电的电瓶车,一如眼下停摆的人生,消失在漫天灰霾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