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国内 1970-01-01 08:00 的文章

2月13日,余华离开医院、回到家中,多日未相见的女儿想念妈妈,张开双手要一个抱抱,余华硬下心肠拒绝了——这个拥抱还要延期14天,好在不是遥遥无期。

“新冠”疫情蔓延近三个月,阴影逐渐淡去。2月18日,全国新增出院病例数首次超过新增确诊病例数,越来越多的患者走出隔离病房,得以直接沐浴阳光。

疾病带来的伤痛,比疾病本身更难消退。郁华痊愈出院,家中却无人迎接他的归来——老伴在照顾他时被感染,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弓露将自己关进“小黑屋”,躺在父亲曾躺过的床上、看着父亲留下的书籍和乐器,遗憾自己从不曾告诉父亲,“你是我的偶像”。

不过,因病毒而支离破碎的生活,正在伤痛中缓慢而坚定地重建。痊愈者们,有的下定决心重拾梦想,有的期待隔离期满、重返医疗前线。

弓露的病历本和出院后服用的药物,后面是弓露父亲留下的古筝。受访者供图弓露的病历本和出院后服用的药物,后面是弓露父亲留下的古筝。受访者供图

出院后 我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

讲述者:弓露

女 38岁 新冠肺炎临床诊断患者

我回来后把自己关进了“小黑屋”——家里有一个房间空着,我就住在这个房间里,所有吃喝都是妈妈管,她放在门口,我自己去拿。吃饭的碗筷,她会戴手套去拿。家里经常消毒,拖地,用酒精擦一擦。

住院之前,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了四天,后来因为症状加重,才去医院住院治疗。说实话,回来还是不适应,住院18天,有点长,回来感觉把家里人惊动了,啥事也不能干,小孩也不能管、饭也不能做,都是妈妈照顾,她今年快七十岁了。我住院的时候,他们心里挂念,但是生活不用管。我不太习惯别人照顾我,比较喜欢去分担,喜欢大家一起去做。

我住的“小黑屋”是爸妈的主卧,打算把爸爸留下的东西整理一下。爸爸工作了三四十年,在一家工厂里当小领导,是老一辈的实干家。我们家的事都是爸爸说了算,他的地位是第一位的,一言九鼎。

不清楚爸爸是怎么感染的。他有支气管炎,一月十几日开始感冒、咳嗽,我叮嘱他去医院看病。当时武汉市知道“新冠”的人很少,也没有防范意识,就当感冒治。20日前后,他去武汉第四医院打了三天针,病情没有好转。22日,我带他去同济医院发热门诊,才知道了新冠肺炎,看到医生护士都穿得很严实,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病可能很严重。当时看病的基本都是老人,只要发烧,都往医院跑,我们晚上十点多排队,排到快12点,当时也不知道核酸检测,带的是三四年前拍过的片子,医生看了眼判断结果比较好,开了一针。他当时胸闷气短、呼吸不畅,已经比较难过了,但没地方躺,只能坐在板凳上,找护士要了一个氧气瓶,一边吸氧一边打,一直到凌晨5点多,给他买了早饭,让他勉强吃了一点,但不愿意再排队就医了,说要回家睡觉,我们想着打了针应该会缓解,就回去了。

就这么休息了半天,晚上听他发出不舒服的声音,问他好点没有,说没有。我爸爸很好强,有多难受不会描述,只说胸闷,但当时话已经说不太清楚了,觉得不对劲,赶紧带他去医院。那天是1月23日,武汉封城了,在路上拦出租车,基本不停,最后遇上一个善良的司机,把我们拉去了汉阳医院。一边抢救,我老公一边联系住院床位,但没有等到,大年初一的凌晨,爸爸去世了,前后不超过5天。

到我呼吸不畅的时候,武汉宣传“新冠”的力度已经比较大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现肺部感染的,可能是照顾爸爸距离太近,也可能是带他去医院时交叉感染。拍了CT,双肺都有磨玻璃影,然后就开始住院。

得了这个病,感觉鼻子不够用,呼吸困难,下不了床,一下床就不停咳嗽、感觉一口气要过去了,就连正常的生理需求也很难完成。我买了板凳、尿盆,前一个星期,都是穿着纸尿裤、坐在板凳上排出来,然后扔在垃圾桶,让保洁阿姨处理。

经历变故之后,我的求生欲很强,觉得自己的责任还没有开始承担,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跟自己说,不能倒,要坚强,不能下床的时候,就尽量不取氧气,努力、努力地呼吸。到后面,能正常上厕所了、不会咳得喘不来气了,就知道自己慢慢变好了。

“小黑屋”里有很多爸爸的书、乐器、资料,看了都是泪。但,其实也没关系,看到这些,也是一种念想,有时候会想如果怎样该多好。

有好多话,是想对我爸说、但说不出来的。他是严父,对我管教很严,我和他的关系,以前并不是特别亲近。我是一个有点自卑的人,工作很拼命,那么努力,都是想让他认可我,我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差。成家之后,我开始理解他,关系就好了一些。但时间太短了,到现在也才七八年。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这句话,我没有机会跟他说,也不好意思说。

我从小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买彩票也不会中奖,能这么快住上院、好起来,我觉得是爸爸给我的幸运。可能冥冥之中,他告诉我要长大了,要变成一根柱子,把这个家撑起来。

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把自己的家庭料理好,让它恢复正轨。爸爸走了,这个家有点破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悲伤,但是不能宣泄,宣泄了就会拉低抵抗力、病毒就会乘虚而入,所以我们咬着牙齿,要好好活着。等隔离期结束,等武汉解封、疫情过去,我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好好照顾家人,把这个家像捏面粉一样捏起来。

2004年,余华第一次穿上护士服。受访者供图2004年,余华第一次穿上护士服。受访者供图

隔离期满 我会重返一线

讲述者:余华

女 38岁 新冠肺炎确诊患者

我回到家的那天,家里人特别开心,做了很多好吃的。女儿很久没看到我,想让我抱,但我不能抱她,告诉她妈妈还要隔离14天,她很伤心,回到自己房间里哭。家里房子不大,没法做到单间隔离,只能都戴口罩、勤洗手,吃饭的时候分着吃,有的在阳台、有的在客厅、有的在房间。戴口罩太憋,女儿不愿意戴,这是我唯一担心的事。

这几天武汉天气变化快,下了两天雪,回暖的天又降温了。我有点咳嗽,其他都还好。

确诊阳性之前,我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感染上“新冠”。

我是一名ICU的护士,在我们病区,有很多心脏术后的患者,咳嗽、发热比较常见,谁也不会往这上面想。气管插管、吸痰是常规操作,我们一直戴着口罩,一开始是外科口罩、后来升级成N95、防护服。但我看护的那位患者,当时没有确诊,我不能下定论是在医院感染的,到今天,我也无法确定被感染的原因。

确诊之后,我是恐惧的。最初的症状和感冒差不多,不严重,也没有呼吸困难。后来病情加重,咳嗽频繁、肌肉酸痛,在床上躺着,翻身都困难。最难受的是药物反应,吃了柯立芝和莫西沙星,症状缓解了,但晕眩、恶心,上午吃了药,中午连饭都吃不下。我的身体素质一向不错,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又担心病情会进一步发展,看到一些死亡病例,心中害怕,会偷偷地哭。

我一开始住在重症病房,对床有一个病友情况严重、高热不断,安慰我,说我精神挺好、看起来不错,让我恢复了一些信心。想想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跟自己说必须活着,就当是一次感冒,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后来症状减轻了,情绪慢慢调整过来。之后换了病房,有一个病友年龄大、症状比较重,我也去宽慰她,让她好好吸氧、不要焦虑,告诉她自己也经历了加重和转轻的过程,后来她知道我是护士,比较听得进去,病情也好转了。

知道我出院后,有同事来加我微信。其中一位是医院的护工,感染之后呼吸困难、咳嗽,住在方舱医院接受治疗,询问我病情发展情况、怎么治疗、药物反应、后续检查等。其实大家都是医务人员,关于新冠和治疗的信息,网上一搜都有,来找我可能并不是出于获取信息,而是因为害怕。和我聊一聊,他们心里就踏实了,确信这个病是可以治好的,那就很好。

当了一次患者,我对护士和患者都加深了理解。以前工作时,遇到来自病人的不理解,自己会有些不平,有时要抱怨几句。得病之后发现,身体难受,心里也会不舒服,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以后再遇到激动的患者,我就更能理解他们了。

这次经历,也让我看到了护士这个职业的神圣性,他们真的很伟大。在隔离病房里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光走路都挺累的,一个病区那么多病人,呼叫铃一响,不管大事小事,他们都要跑过来;护目镜上全是水汽,看东西都很难,还要做各种操作。我能做的只有尽量配合他们,尽量不找他们。

SARS期间,电视中冲在一线的医务人员触动了我,那一年,我选择上了护校。疫情来袭,医护人员的确会面临防护的风险,毕竟,这就是一场战争。但我相信,守护病人是医护人员的职责所在,哪怕我们只是站出来,都能给病人信心。我工作的单位也是一家定点医院,还有很多病人需要我,等隔离期满,我会重返一线,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2月19日,武汉协和医院西院区31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治愈出院。摄影/新京报记者 陶冉2月19日,武汉协和医院西院区31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治愈出院。摄影/新京报记者 陶冉

邻床三个病友去世 但我不怕死亡

讲述者:郁华

男 75岁 新冠肺炎确诊患者

我是年前外出买菜时被感染的。要过年了,我去菜市场买些食材,准备年夜饭。感染后潜伏了四天,有了症状,上呼吸道感染、拉肚子、脑袋疼得厉害。大年三十那天就很疲劳,过个年,连春晚都没有看成。1月25日开始发烧,一直烧到2月1日。

当时武汉的医疗资源非常紧张,医院人满为患,很难挂上号,老伴是退休医生,我们就自己在家治疗。我在家里用了头孢、抗生素、抗病毒的药,也吃了去火的中药,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就对症处理。知道这个病后,我和老伴也进行了隔离,平时也就送饭送水。

我1月28日做了核酸检测,结果阳性。到了2月5日,被通知可以进医院了,开始住院治疗。我会关注医生给我开药的情况,如果增加了,就说明严重了,我的病情一直比较平稳。

我住42床,41床的病友走了一位,43床走了两位,我在中间,但我不怎么害怕,连医生都觉得奇怪,夸我心态好,问我是做什么职业的。其实我想得很开,我老了,到了这把年纪,走了,也不过是人类自然的新陈代谢。唯一的担忧是传染给别人。

出院的前几天,老伴确诊阳性住院了。她胸闷、气喘,但没有发烧,症状比较轻,大概是和我密切接触感染的。

我们前后脚住院。期间我们保持联系,互相安慰,互相鼓励。我先进去,知道医院的环境,老伴个性好强、性子急,嘱咐她心气平和,尤其是封闭的环境下,和病友好好相处,不要着急、不要任性。在医院要遵医嘱,听人安排,好好吸氧,不要自己擅自吃药。我们都七十多岁了,是同学,已经算白头偕老了,平时偶尔会吵闹,但感情是不错的。

出院回家,自己隔离半个月,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以前在家,老伴负责搞卫生,我负责买菜做饭,很习惯做家务,只要不倒下,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没有问题。这期间,打算把卫生搞一下,衣服都消毒,洗了一半,还剩一半,慢慢来;本来想记录一下非常时期的心得体会,但是人老了,眼睛不太好,有时候和朋友同学通电话,聊一聊;累了,就躺一会儿,就是这样的安排。

人这一辈子说不清 生死就在一瞬间

讲述者:吴三石

男 51岁 新冠肺炎确诊患者

五六岁的时候,我在长江边玩耍,不小心掉进江里,如果没有邻居出手相救,可能就淹死了。51岁感染“新冠”,是我人生中第二次经历生死。

一月下旬开始知道有这么个病,朋友圈里时不时流传一些新闻,但当时没确定人传人,不太重视,戴了口罩,但不太习惯,有时候说话不方便,就摘了。1月21日,亲朋好友十多人一起吃了年夜饭,第二天开始有些头疼,测体温发现发烧,第二天去门诊做CT,怀疑新冠,2月3日确诊阳性。我到现在不清楚自己怎么感染的,因为同桌的亲友并没有发病。

一开始的症状不太严重,只是头疼。后来开始发烧,持续了12天。住院之后,病情逐渐加重,有三四天,完全吃不下东西。我平时食欲还可以,不挑食,但当时胃肠反应厉害,又饿、又恶心,盒饭吃一口就扔了。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好。体温降不下来、东西吃不进去,就觉得病情严重,开始害怕。那段时间,每天恍恍惚惚,脑袋里不太清醒,分不清真实和梦境的区别。住院期间,家人给我打电话,我不想接;发来微信,但指甲已经长得很长,差不多一厘米左右了,触屏写字不方便,也不太想回。

在感染之前,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进过医院了,刚开始并不觉得严重。到了这个年龄,身体逐渐变差,慢慢怕死了。我住的病房是双人间,我们都拉着帘子,隔壁病友病情严重一点,我们不太交流,这个病是飞沫传播,我怕再被传染。

住院初期,每天刷新闻,有时看到死亡案例,心咯噔一下;慢慢好了,就看电视剧,美剧、韩剧,把原来没看完的补上。其实也看不进去,但还是要打发时间。不敢看疫情相关的影片,心里害怕。

回了家,分成两个区域,继续隔离。吃饭的时候,老婆给递过来,当面很少交流,偶尔微信上说两句。

人这一辈子说不清楚。觉得自己的身体可以活到八九十岁,但意外不知什么时候就来,想做什么就去做。小孩念大学时不爱上课,喜欢音乐,自己写歌,当时我批评他,让他以学业为主,他说等以后工作、结婚、生子,就不再有时间,只有现在才有机会。他倒是说对了,想做的赶紧去做,拖拖拉拉的,可能就做不了了。

我也有没有完成的事。小时候喜欢读书,古典诗词的意境很美,工作忙了就放下了。这次好了,打算继续加强这方面的学习,定一个明确的计划,坚持下来。以后要更注意身体,加强锻炼,多和家人联系,保持家庭和睦。生活中有一些小矛盾、利益纠葛,对于后半段的人生,都算不了什么。不要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跟人家去争,家庭和工作,都要和谐一点。

(文中患者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戴轩 摄影记者 陶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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