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受表扬背后,藏着一段千年往事
灾难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世道人心。
大疫当前,我们向奋战在前线的所有逆行者致敬,为严峻的形势时刻担忧。同时也可以关注到这场抗疫行动中,来自世界各地的热心援助。
近日有网友发现,日本某机构向湖北高校捐赠的一批物资,包装箱上除了两国国旗和“中国加油”等鼓励的话语外,还有一行寓意深刻的小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该机构的工作人员,日本老人林隆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我们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希望武汉早一点走出困境……中国与日本有令人遗憾的不幸历史。但这首八字诗提醒了许多人,1300年前,中日之间也有很多美好的历史。”
1300年前,这个一衣带水的邻邦,像学生一样敬仰着大唐,不断派遣唐使前来学习,借鉴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作家井上靖如此写道,那时的日本人“恰如婴儿追求母乳般地贪婪地吸收中国的先进文明” ,“殷切希望政治上要像中国那样统一的国家组织,经济上要过像汉人那样灿烂的文化生活”。
1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寄诸佛子,共结来缘。
这首收录在《全唐诗》中,题为《绣袈裟衣缘》的诗引出了一段千古佳话。
当时,日本的相国长屋王崇尚佛法。他命人制造了千件袈裟,布施给唐朝高僧,其袈裟上绣着这四句偈语。长屋王殷切地盼望邀请大唐高僧东渡日本,弘扬佛法。
远在扬州大明寺担任住持的鉴真法师,听闻这首诗后大为感动,称日本是“有缘之国”。正在此时,随第九次遣唐使团来到中国的日本僧人荣睿和普照肩负着为日本寻找“特聘教授”的重任。二人得知鉴真是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高僧后,来到扬州拜谒,邀请他前往日本传法。
这是一段高风险的旅程。中国和日本隔着大海,当时的造船技术有限,没有什么高端的交通工具,可以经受狂风巨浪的考验,两国之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完全是拿生命在冒险。但是,鉴真感受到了日本人的一片诚意,欣然向往。
一开始,鉴真向弟子们征询意见:“谁愿意跟我一同去日本传授佛法?”
徒众面面相觑,半天不出声。过了许久,一个叫祥彦的弟子才说:“彼国太远,性命难存,沧海淼漫,百无一至。”意思就是说,这一趟性命堪忧,不去不去。
鉴真见弟子们迟迟不表态,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是为法事也,不惜身命,诸人不去,我即去耳!”之后,包括祥彦在内的诸位弟子都坚定地支持鉴真,跟随他开始了历时长达12年的6次东渡。世界那么大,总要去看看。
鉴真一行人的东渡之行,不仅要克服惊涛骇浪的阻碍,还要面对来自于社会和政治的重重阻力。要知道,当年玄奘西行也是“冒越宪章,私往天竺”,瞒着唐太宗偷偷去的,唐玄宗同样也没有同意鉴真出国。在前五次东渡中,鉴真一行人曾被诬告勾结海盗,也曾遭遇船只触礁沉没,还曾经被风浪拍打,历经14天忍饥挨饿漂泊到了海南岛,最后无功而返,先后有36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六次东渡时,鉴真已经是一个疾病缠身、双目失明的老人了。
天宝十二载(753年),第十次遣唐使团的藤原清河为66岁的鉴真带来了好消息。大使即将归国,于是邀请鉴真乘遣唐使的船只前往日本。鉴真及其弟子毅然踏上了最后一次东渡之旅。
这一次遣唐使船队不走运,第一艘船遭遇海难,乘坐这艘船的藤原清河历经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从此留在大唐。幸运的是,鉴真搭乘的第四艘船却经过数日颠簸,在日本成功靠岸。
鉴真实现了自己的毕生心愿,他东渡日本,带去的不止是佛法,更是不可磨灭的盛唐文化。在人生的最后十年,鉴真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在日本传授佛学、医药学、建筑、雕塑、书法等技术知识,被誉为“传灯大法师”。
佛法有云,大雄无畏,勇猛精进。
在风月同天的感召下,鉴真的东渡更像是一次友谊的赴约。这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也是两国和平友好的象征。当彼岸的朋友呼唤时,他勇敢地踏上征途,而当如今的我们迫切需要帮助时,真正的友人也会及时向我们伸出援手。
2鉴真最后一次东渡的船队中,还有另一段中日的友情往事。
遣唐使藤原清河是日本有名的博学之士,他率领由220人组成的第十次遣唐使团到达中国,得到了大唐政府的热情接待,唐玄宗还为日本人接受中华文明的程度感到惊讶,称赞这个邻邦是礼义君子之国,并写诗赐予遣唐使。
在出使唐朝之前,藤原清河就在春日祭神的庆典上吟诗唱和:“祭神春日野,神社有梅花。待我归来日,花荣正物华。”万万没想到,一次意外终结了他与另一位诗人的还乡梦。
那个人叫做晁衡,日本名为阿倍仲麻吕。
晁衡是随第八次遣唐使入唐的留学生,后来在唐朝参加科举考试,并获得做官资格,并担任要职,度过了将近四十年岁月。年近花甲的他本要以护送使身份,乘坐这次遣唐使船回日本,可他与藤原清河大使乘坐的第一艘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迷失方向,一路漂泊到了安南(今越南)。同船的一百多人被土人残杀,晁衡和藤原清河幸免于难,在两年后历经艰辛回到长安。
从此,彼岸的故乡成了晁衡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当遣唐使船遭遇海难的消息传回大唐时,晁衡已遇难身亡的谣言闹得满城风雨。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晁衡的好友诗仙李白就听信了谣言,为之心痛不已,写了一首《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李白悼念晁衡,除了悲伤,或许还有遗憾,他连晁衡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在晁衡出海之前,长安的友人们为他准备了盛大的送别仪式,王维、包佶、赵骅等文臣都以诗送行。包佶、赵骅是晁衡的同事,与他一起在秘书省工作。秘书省管理国家藏书,相当于国家图书馆,晁衡是这个部门的领导。只有李白早已离开京城,未能前来相送。
这场宴会上,王维的作品最为真挚动人。王维为晁衡写了《送秘书监晁监还日本国(并序)》长达近千字,其中饱含对中日友谊的赞美之意,也有对晁衡归国的依依不舍之情: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晁衡心怀感激,为前来相送的友人写作一首《衔命还国作》:
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
天中恋明主,海外忆慈亲。
伏奏违金阙,騑骖去玉津。
蓬莱乡路远,若木故园林。
西望怀恩日,东归感义辰。
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晁衡入唐多年,以一个日本人的身份,自一介书生升迁为朝中重臣,才学品德出众,工作兢兢业业。唐朝都没把他当外人,这是大唐的包容与自信。他也把大唐当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将余生的精力全部奉献给了大唐。
随着遣唐使船倾覆,晁衡没能如愿回家乡过退休生活,而是辗转回到大唐,继续用他在唐朝所学的知识为朝廷服务,直至72岁时病逝于长安。
如今,中国西安与日本奈良分别各建有一座“阿倍仲麻吕纪念碑”,以纪念这位大唐的传奇友人。
3晁衡一生亲眼见证了大唐盛世的繁华,也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动荡。安史之乱使唐玄宗开创的盛世走向幻灭,也一度打断了中外的正常交往。当唐朝在与安史叛军作战时,远在大陆彼岸的日本与大唐断了联系,但从未忘记这段用几百年时间连结的羁绊。或许,安史之乱中,远在日本的朋友们也在呼喊着:“长安,加油!大唐,加油!”
每当唐军对叛军的战争取得一些胜利时,外国使节便会再次奔向唐朝。李白晚年的一首诗可作为佐证:“天作云与雷,霈然德泽开。东风日本至,白雉越裳来。”(《放后遇恩不沾》)
这是李白在安史之乱时,因卷入永王叛乱而被流放夜郎途中所作。当时唐肃宗已经组织郭子仪和李光弼等大将向叛军发起反攻,收复长安。大唐军队告捷,国际形势也因此发生变化。
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虽不比往日,但对中国充满向往的外国使节依旧纷至沓来。中唐时,与元、白同时的诗人徐凝有一首《送日本使还》,反映了这一时期遣唐使入华的史实,可见两国的友情并没有因为一场战乱而日朘月减:
绝国将无外,扶桑更有东。
来朝逢圣日,归去及秋风。
夜泛潮回际,晨征苍莽中。
鲸波腾水府,蜃气壮仙宫。
天眷何期远,王文久已同。
4相望杳不见,离恨托飞鸿。
唐朝诗人用无数动人诗篇记录中日流传千年的友谊,唐诗也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东传日本,承担着传播文明的使命。
日本人为适应读者需要,对唐诗进行重抄、改编和训点,在吸收、模仿中国文学精华的同时也探索出了自己的文学种类,如日本骈文。除了文字形式的传播,日本人还根据唐诗的意象意境画成绘卷,这影响了此后数百年日本的艺术发展。
在唐代,最受日本人喜爱的诗人不是晁衡的老朋友李白,而是白居易。
白居易的诗文在日本影响深远,堪称当时日本人的头号偶像,很多人成了追星族,将他的形象画在屏风之上(“我朝慕居易风迹者,多图屏风”)。日本平安时代文学家大江唯时编修的《千载佳句》,共收录了153位诗人的1083首诗,其中白居易的诗就占了将近半数。大江家族成了为《白氏文集》进行训点的“专业户”,几代人受命担任天皇的侍读,为他讲解白居易的诗文。时人认为,大江家之所以能受到天皇器重,全是靠白居易(“江家之为江家,白乐天之恩”)。
日本古代长篇小说《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也是白居易的铁杆粉丝,在宫中做女官时,她就为皇后讲解《白氏文集》。在创作被誉为“日本《红楼梦》”的《源氏物语》时,她引用白居易的诗句多达九十余处。其中第一回的故事就是依托白居易《长恨歌》所作,书中桐壶帝在痛失爱妃后晨夕披览的正是《长恨歌》绘卷。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唐诗的优美,世间众人皆可以品味。
5自贞观四年(630年)第一次遣唐使入华,到乾宁二年(895年)日本最后一次组织遣唐使,日本一共任命了十九次遣唐使,实际成行的正式遣唐使共有十二次。其中,最后一次任命遣唐使时,由于遭到大臣菅原道真劝止,未能成行,那时,距离唐朝灭亡也只剩下十二年。这也使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的遣唐使,成为最后的绝唱。
圆载上人是最后一批随同遣唐使入华的日本学问僧之一,他在大唐研习佛法长达39年。圆载像他的前辈空海法师一样,在中国交游甚广。他曾经在宫廷讲经,并得到皇帝“赐衣”,还结交了几位大诗人。
晚唐诗人皮日休与陆龟蒙这对好朋友,都与圆载有深厚的交情。当听说圆载即将回国后,两位诗人为他写了多首送别之作,其中陆龟蒙为皮日休唱和的《和袭美重送圆载上人归日本国》一诗写道:
老思东极旧岩扉,却待秋风泛舶归。
晓梵阳乌当石磬,夜禅阴火照田衣。
见翻经论多盈箧,亲植杉松大几围。
遥想到时思魏阙,只应遥拜望斜晖。
随着大唐逐渐走向落幕,乾符四年(877年),年老的圆载告别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国家,带上佛家释典和各类儒书数百部,乘中国商人的船回国,却在途中不幸遇难溺水而死。
日本与大唐的友好往来,因海而生,也覆没于波涛之中。
两国的爱恨情仇并未就此了结,后来日本也曾经误入歧途。但在遣唐使络绎不绝入华的一千多年后,当中国有难,来自世界各地的支援,如日本友人的援华物资,正源源不断地送到中国。
沧溟无垠,山川阻隔,我们在同一片蓝天下,抬头仰望同一轮明月。寒极必暖,否极泰来,待到春光烂漫之时,再与君共赏,这锦绣繁华、大好河山。
参考文献:
(后晋)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中华书局,2008年版
俞平伯:《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
文洁若编,钱稻孙译:《万叶集精选》,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
张步云:《唐代中日往来诗辑注》,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