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惨剧在欧洲老牌工业现代化强国再次上演。

2019年10月23日凌晨，英国埃塞克斯郡一个冷冻集装箱货柜内发现39具越南籍偷渡者遗体。这是2000年以来英国最严重的人口贩运致死事件。

数据显示，每年有约1.8万越南人偷渡到欧洲，而越南移民每年付给人口走私犯的钱可能达到2.34亿英镑。

他们中的许多人对死难同胞的遭遇感同身受，但对于生存和安全之间究竟如何抉择，没有人能轻松作答。

看到同村的两位年轻人也在遇难者名单中，黎华勇（化名）不禁悲从中来。

他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偷渡者。2005年，他是越南乂安省演州县的村里头一个去欧洲的，2016年，又是头一个回来的。

演州县十一村一景。 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沈烈（单独署名的除外）

12年，以非法身份滞留法国。他既感恩这段经历，改善了家庭的经济状况；又忌惮于它，说不尽的苦楚。

面对陌生的访客，他小心翼翼地打交道：说话时用手掌捂住半边脸，目光死死地盯防相机、手机等一切可能记录下他面容的设备，并一再叮嘱不可摄像。

房门上悬挂的耶稣像透露他是一个天主教徒，打扮体面的妻子从屋里走出来，依偎在他身旁，两人面前是一张5米长、2米宽的红木桌子。在村里，这样豪华的家具并不多见。

如今49岁的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利落的短发、轮廓分明的五官，脖颈间挂着一条大金链子，身材魁梧结实。

“踏上这条路，我只能把一切交给上帝了……”在自家干净整洁的院子里，他向澎湃新闻记者回忆起这十多年来的光景——

【一】

我1970年出生，妻子比我小两岁，我们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最小的儿子已经19岁了，他高中毕业后找不到体面的工作，现在去了胡志明市打工。

要养活四个孩子，光靠在村里种地捕鱼是不够的。所以小儿子出生后一年，我就准备去中国台湾打工。

十一村海边的渔船。

一位渔民捕鱼回来后收拾网具。

当时村里还没有去欧洲打工的风气，我们也没有钱，只能先去一些小地方，比如中国台湾、安哥拉和一些阿拉伯国家。

去台湾是通过合法劳务输出，不用提前在越南学中文，去了再一边打工一边学语言。

劳务输出需要通过中介，他们“吃”了太多钱。去之前给中介3000美元，等到上班了每月工资1000美元，寄回来只有200-300美元。

在台湾的企业上班时，工资不发现金，只给3000台币作为早餐费和电话费，午餐和晚餐由公司承包，吃的都是盒饭。当时的3000台币还不到100美元。

剩下的钱公司会寄给家里，有时候老婆还要寄钱给我，因为不够用。但我还是会很省，等到两年后结束合同，我带回家1000美元，都是省下来的。

从台湾回来后，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和老婆经营粮食店，卖花生和大米，养猪养鸡，干农活，带孩子。

歇了几年后，我还是想出去，家里找不到工作，性格也不适合做生意，就找人给我介绍。那个人曾经去过国外打工，他告诉我可以飞去法国，是合法的，到了那边有人帮忙找工作、弄证件。我看到他穿得很体面，就相信了他。

当时附近几个村子也有人去欧洲留学，但打工的还很少。国外一般的工作也赚不到很多钱，在那边只够过日子。但是寄回越南，钱更有价值。（注：1欧元约为25500越南盾）

为了去法国我给了中介18500美元，银行转账。当时借了别人很多钱，还把家里的土地使用证押在银行去借钱。那时候是2005年5月。

蛇头说，可以保证偷渡者的安全，他们不需要走路，坐在车里就可以直接到达。图来自半岛电视台纪录片

我没见过中介的人，都是通过电话联系。他们先通知我去河内，帮我订了房住一晚，随后通知我去机场。

但我并不是直飞法国，而是飞到了俄罗斯。在那我见到了其他越南人，除了我一个中部的，其他都是北方的。他们告诉我，这并不是合法的，而且（偷渡）路程很危险，要走过雪地和森林，生死未卜。

那时候手机也被没收了，我知道我被骗了，我想回去，心想中介能退多少钱就退多少，但是他们一分钱也不退，其他越南人也劝我去，他们说这都是为了赚钱。

去的当天我不肯上车，其他人把我拉了上去，我知道回不了头了。已经付给中介那么多钱，我只能把一切都交给上帝。

【二】

我刚离开家的时候，老婆和孩子们都哭成了泪人，之后的四个月，什么消息都没有，她们只能哭和祈祷。

在俄罗斯，我只知道自己住在一间公寓里，不知道具体地址，有人说是莫斯科。之后每到一个地方就有外国人让我们上车走人，什么也看不到。

我当时是直接把钱付清了，也有人是分批次转账，就像这次39人的事故。

比如说有人先交1000美元的定金，从越南飞到俄罗斯后，再交一笔钱；到了下一个目的地，中介或偷渡者再通知家里交下一笔钱。

中介担心没交钱的人跑了，那他们就亏了，所以把人都关在一起，也不给用手机，我在俄罗斯就被关了两个月。

那段时间是偷渡过程中最困难的一段：很多人睡觉挤在一起，饮食不充足，要靠别人送进来，每天除了担心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家里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还常有越南人被送回来，因为偷渡失败，只能再等待时机。

虽然我不想继续下去，但也没想过逃跑，因为没有证件，跑了钱也拿不回来。其他人也劝我，说很快就会轮到我——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终于等到出发的日子了。我被外国人带出去坐上车，开了两天来到乌克兰，又是被关在屋子里，等一个月；再出发，坐车去到波兰，再去到德国，最后来到了法国。

我坐过各种车，小汽车、运布料的货车都有，看偷渡者的数量。每到边境，我都需要下来走一段路，然后再上车——只有偷渡英国的人才要坐集装箱货车。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坐集装箱冷柜吗？因为从法国或比利时去英国，穿越边境时要接受一种仪器安检，类似于热扫描仪，可以检测出人的心跳和呼吸。

这种检查非常严格。我在国外时听说，藏在冷柜里的人，时间长了供氧不足会晕倒。如果是我，我不会去坐那个车，免费也不会去。

但确实有人更愿意去英国，因为英镑比欧元值钱，在英国，年轻人和女人更容易申请到证件。

中间我到波兰的时候，中介试着联系我的家人，但是家里没装座机，没联系到。等我到了法国才联系上，家里人这才放心。

【三】

2005年5月我从越南出发，9月到达法国，直到2016年才回到越南，整整12年没有回国。

其间我也有机会去到英国，我问去做什么，有人说去种毒品，但我信仰天主教，这种事不能做。

到了法国后，我就到处找电话，因为语言不通借不到，我就去教堂，去向那些来祈祷的人借。他们人很好，让我打电话回家。后来我打工了就自己买了电话卡，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家。

刚到法国时，一切都很陌生，谁也不认识、出行不便、无处可去，非常孤独。

不知道去哪的时候就去教堂，牧师会收留我几天。如果遇到了越南人，很多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

我认识的第一个越南人来自乂安省荣市，他说没有钱给我发工资，但可以让我去他家，包吃包住，有什么事就帮忙做，偶尔给我一点零用钱。我想先安稳下来，有了钱才能想后面的事情。这算我的第一份工作。

后来我在教堂里认识了一个越南留学生，他自己租了间屋子，可能是看我可怜，叫我一起去住，但是不敢让房东知道。

他当时在巴黎郊区租了房子，独栋小楼，四五个房间都租给了越南人。房东不住，只是偶尔过来看看。他不让没有证件的人住在那，所以我要隐瞒，白天上班晚上过去睡觉，房东看到了就说是朋友过来玩。

法国人很注重隐私，房东不可以随意进出他们的房间，必须经过租客的同意，所以前两年我就住在那个屋里，一共三个人，每人100欧元房租，水电费三四十欧元。

合租后一个月，那个学生把他在餐厅的工作转给了我，一个小时5欧元，一天4个小时。

在当时老板不愿意雇用偷渡者，因为被抓到就要关店，后来才慢慢放开，待遇也提高了。

在法国的前两年我晚上在餐厅和酒吧打工，一般是洗碗，有时候要打两份工才足够养活自己和寄钱回家。后来就开始在白天去学建筑工，准备工具，学一点简单的活儿。

我生活在巴黎十三区，那里亚洲人聚集，过半是中国人，我会一点中文，同时也在学法语，但很少跟法国人接触。

因为住得离打工餐厅很近，所以经常吃餐厅（剩下）的东西，也经常带回去和舍友一起分享，偶尔买点啤酒。

我是个感性的人，非常想家。孤独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心里祈祷着，希望自己能有更好的工作，希望老婆孩子平安。

【四】

在法国，歧视是存在的，但他们不会表现出来。他们只是把我们当作去他们国家，依靠他们谋生的人。

我去教堂的时候很多人还帮助过我。有一个法国男人，我经常见到他去祈祷，有时候他会给我三十五十欧元。后来逐渐认识了更多的人，会给我介绍工作机会。

我主要是做建筑装修，需要自己找工程。如果接到工程了就去漆墙，每天10-12个小时。

有一个越南籍医生，1975年就去法国了，他经常帮我推荐工作。比如有病人来看病，他会问病人要不要装修房子。如果需要，他们就会去看一下我装修过的房子，满意的话就会继续联系我。

这个医生后来买了一个苹果四代手机后，把他不要的苹果三代手机给了我。有了智能手机后，我就能（在手机上）看到自己的爱人了。

（妻子笑着插话：有了手机以后，他经常打电话回来，只怕你没有时间去听他的电话，越南要比法国快6个小时）

后来越南的家里也买了电脑，我去打工的时候到哪一家有电脑就会借用，和老婆视频，也没有很多可以聊的话题，就把摄像头开着，她看着我工作。

（妻子插话：如果打给他没有接，白天没问题，晚上的话我就会怀疑了，哈哈哈。）

说实话当时在法国很多人想介绍我结婚、办证件，这样我就有合法身份了。但是在法国结婚的前提是在越南离婚，我是天主教徒，这是不允许的。我老婆也不同意，她说做不了就回家，不可以跟别人结婚。

我在法国，无论做什么工作工资都比别人低，这样才能找到工作。后来做了建筑工，一天能赚20-100欧元不等，有时候一天也赚不到钱。

第一次给家里寄钱是2008年圣诞节前，寄回来五六百欧元，家里人都很开心。

一开始我没护照，只能托别人来帮我寄，要通过地下钱庄，就开在很普通的小店里，越南、中国、印度人经营的都有。寄多少家里就收到多少，偶尔转账失败，钱会退回来。

一般我会一个月到两个月寄一次，最多一次寄了5000欧元，那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其他时候500-1000欧元，最少也是500欧元。

平时不敢在身上放很多钱，如果被警察抓到，我解释不清钱从哪里来，钱就会被没收。

在法国的前两年（2006-2008年），我就把一开始借的钱还清了，等到了2008年，家里的房子实在太破，家人决定盖新房。

当时建房子需要700兆越盾，相当于21万元人民币，我自己有10万（人民币）寄了回去，剩下的钱就在越南和法国两地找朋友借。

房子从2008年8月开始建，2009年4月就建好了。等到2009年年底，我就把借的钱全部还清。

（妻子插话：没想到那么快就可以还清。）

当时我们的房子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很多人建了比我们更大更漂亮的房子。

后来在法国我也开始自己租房，200-300欧元一个月，一切都慢慢好了起来。

【五】

说实话，法国挺自由的，那里的人崇尚自由。

我没有被警察询问过，甚至还向警察问过路。警察只会注意那些心虚的人，如果你没有表现出害怕或警惕，就不用担心被抓。

如果被警察询问了，他们没查到你身上有证件，你只要随便说个假地址让警察查不到，那么等24小时后就会被释放。

有人被抓的时候身上还有护照，第一次会被警告，然后送到越南大使馆。但大使馆不收人，警察没办法就把人放了，如果被抓到第二次那就会被遣返。我的护照在俄罗斯时就被中介扔了。

在法国待了12年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钱才能赚够，总觉得时间够久了，我年纪也大了，就想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于是去了越南驻法国大使馆申请护照。

领事馆的人要求我提供理由，我就说证件丢了。在当时这么说会比较容易拿到护照，只需要一些文件和一个法国人做担保——但现在听说大使馆好像不给偷渡的人办护照了。

给我做担保的是个越南裔法国人，我在教堂的时候认识了他，他觉得我人很好，所以就帮我了。

等拿到了护照，我就可以自己寄钱给家里，那会工作也稳定了，生活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但是我想回家了，在国外的生活结束了。

后来我自己买票坐飞机飞到河内，因为境外停留过期，过关的时候被罚了一笔钱。当时四个孩子去了河内机场接我，老婆因为晕车就没来。

出关后第一时刻我就看到孩子们，我们拥抱在一起，流着眼泪，12年的时光太漫长了。等回到家的时候还是白天，看到了老婆我只是对着她笑，想抱她只能进房间……

（妻子插话：去到国外的人很少回来，100个人里可能只有一个主动回来，都想在那边打工，建房子、孩子读书的钱都是通过国外打工赚回来的。）

是的，你看我们家对面那家正在建房子的人家，他们家就是有人在欧洲打工寄钱回来。

十一村一栋装修豪华的房子。

【六】

回来后的生活很安逸，种地、陪孩子。

临近傍晚，一位农民在房屋之间的农田里干活。

我的大女儿嫁到了乂安省荣市，二女儿大学毕业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去了胡志明市打工，在一家韩国企业做法律工作。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是优秀毕业生，英语很好，但刚去胡志明的公司也只能拿3000元人民币的工资，一年后涨到4500元人民币。

这个工资在我们这看起来很好，但是除去她租房和吃饭，一个月剩下2000元人民币左右，只能养活她自己。

三女儿去了加拿大读书，第一年学语言，花费1600欧元，还要给中介5000美元，第二、三年才开始学专业。

（妻子插话：她爸爸去国外打工之后她才有机会去国外读书，他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给孩子，夫妻也没能一起生活，现在老了才能团聚，你懂的。）

是的，我如果在家工作，就没法给孩子那么好的条件去国外读书，我也想去加拿大看看她。

她1998年出生，高中毕业就去了加拿大，是她自己想去，我只是给了刚开始的学费和生活费，到后面她要自己找工作，边读书边赚钱。

现在，她下课了就去兼职，做美甲。以后她会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我希望她能回到家里嫁人。

村里很多人学习成绩很好，有一些比较幸运，毕业前有公司直接到学校招聘，他们就有工作。但工资不高，生活条件也不是很好。

我们村有个遇难者，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偷渡去了国外，为了赚钱，他们只能如此。

教团成员为遇难者祈福。 来源：十一村教堂社交账号

但拿生命为赌注换一笔钱，一点都不值得。如果知道这是偷渡，我可能就不会去。对我来说，回来跟老婆团聚是更幸福的事情。

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故后，还是会有很多越南人想去国外，劝是劝不了的，我希望他们直接坐飞机过去，而不是选择偷渡。

（采访翻译/广西民族大学 阮氏河微）